一张救命的合影 （小小说）谢水龙

秀谷山人

　　人们一提癌病房，大概都会毛骨悚然。但对于我们三个从自卫反击战的硝烟中归来的战友而言，那里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与责任。为了履行连长牺牲前的遗愿，我们义无反顾地轮流前往，守护着他至亲至爱的人。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连长带领我们深入越军炮兵阵地侦察，他不慎踩中越军地雷，双腿被无情地夺去。在那生死存亡的瞬间，我们毅然决然地轮流背负起连长，在黑暗中往回走，但连长判断，地雷爆炸声必定会引来如潮水般的越军围攻，四个人硬闯肯定全部被歼或被捉。他举起手枪，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我是连长、共产党员，我在这里掩护你们，你们赶快从黑暗的地方撤退，把情报及时送回去，能活着回去就帮忙照顾一下你们的嫂子和我刚满周岁的儿子。”为了安全将情报送回，我们只好含泪遵从，但还没走出几十米，就听到了手榴弹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连长与越军的身影在硝烟中消散。

战争结束后，我们带着连长的遗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和一支永生牌钢笔回到了祖国，交给了连长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们便将嫂子和她的儿子视为至亲。连长儿子很争气又不争气，考上大学留学美国，一去不复返，留下年近古稀的母亲，全靠我们三位战友轮流照看。

不久前，嫂子在洗澡时意外发现胸部有肿块，到医院一查竞是乳腺癌晚期，我们三个战友先是联合请了一个护工照顾她。但前两天护工家里有事，只好我们三个战友轮流承担起这份责任。

这天，我服待好嫂子吃完饭，收拾好卫生正要回家。看见护士扶着一个滿头白发的女人来到嫂子对面的病床，她苍白的脸上布满皱褶，形容槁枯。正当我觉得这个人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她却突然对着我悲戚地叫了声：“撞子！真的是你呀！”

我用疑惑的眼光再次扫视她时，竟然还没有认出她来。但是在这座城市，能叫出我小名的人还真不多。她说：“我是毛㚢呀！”我惊讶：“你是毛㚢？你不是陪你老公去了赣市吗？怎么在这呀？”她凄凉地摆摆手：“别提他啦！他早就进了号子，嫖赌逍遥贪，他是五毒俱全呀！”“那你儿女呢？”“命苦啊！儿子去了英国，女儿去了澳洲，就剩我一个老妈子啦，不过也快了，我也得了绝症，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啦！”

看着毛㚢满脸憔悴的样子，我疑惑地想：这就是我半个世纪前那个深爱过的女人吗？

毛㚢比我小一岁，我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她还在家乡读初三。上初中时，学校搞文艺演出，在《雷锋的故事》节目里，我演雷锋，她演地主婆，我们因此而结缘。

那年文化大革命，全国大串联。在革命圣地井冈山，我们又异地重逢。她当着几十个人的面，大声嚷嚷，亲切叫我“撞子哥！”，一时把周围的人雷倒一大片。

文革后回到家乡务农，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那时候的她，白里透红的苹果脸，镶嵌着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两个小酒窝，一笑可以迷倒一大片人。特别是两条乌黑的小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充满青春的活力。出工时她整天粘着我，我们亲密得就象一对小夫妻。

我们俩相好的消息传到我父母耳里后，两位老人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赶忙托媒人到她家去提亲。开始她父母不太同意，因为她爸爸是县商业局的造反派头头，革委会副主任。而我家只是个做篾匠的手工业者。结果因为她外公跟我爸是生死之交的酒友，所以他外公就拍板同意了。

那时讲究革命化，订婚非常简单，不要彩礼，也没有请客。我妈把我奶奶送给她、她从来不舍得戴的玉手镯又传给了毛㚢，另外给她做了一套新衣服，两家人合起来请媒人吃了顿饭，这婚事就算成了。

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令我终生难忘。我妈那天晚上特地用她戴的金戒指放在猪心里炖熟给我们两个人吃，寓意“金玉良缘，永结同心！”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生活并不会按照你设计的剧本正常演下去。就在全生产队都认为我们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年头到处作兴“红海洋”，街道、生产队部、田野里到处都要树毛主席语录牌。我作为全队唯一的高中生，美术字又写得好，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身上。 因为几块语录牌都是相同的“毛主席语录”几个字，我就走了个捷径，用牛皮纸刻了个样板，然后请了个助手，直接把“毛主席语录”几个字在每块板子刷上去就行了。结果不知道那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毛主席的“主”字少刷了一个点，结果就刷成了“毛王席语录”。而这恰恰又被一个识字的地主分子发现了，他为了将功补过，直接跑到公社（我下放所在的生产队就在公社所在地）去举报我，公社“一打三反”办公室主任，是公社武装部长兼任的。他本来就想把毛㚢谋给自己做儿媳妇，没想到我走在他前头。这下可好了，公帐私帐一齐算，我立即就变成了“重大现行反革命分子”，关进了县里看守所一个专门关“现行反革命”的地方。

毛㚢的爸爸知道这件事后，（本来我们的婚事他就强烈反对）立马就提出要和我们家划清界线，不由分说就把订婚的东西扔回了我家。

一年多后，当我的问题好不容易弄清楚后，毛㚢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了公社武装部过部长的儿媳妇。过部长的儿子在县中教书，毛㚢很快招工进城，随夫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家乡。丢下我一人面对黄土背朝天，用眼泪和汗水在广阔天地练红心。

珍宝岛与苏联人干仗那年，大队征兵指标没完成，我瞒着父母报了名。经过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调查，我祖宗三代出身没有问题，文革中既未“造反”也没“保皇”，是个逍遥派。而“现行反革命”之罪彻查清楚，是有坏人从中做了手脚，栽粧陷害，而且已经做了平反。于是九九八十一难后，终于修成正果，我光军参军了。

自卫反击战结束后，我和几个战友退伍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屁股还没坐热，企业就倒闭了。我们先是到处打工，但经常拿不到工资，最后气得没法，几个战友合伙创业在家乡开了个饲料厂。虽然没成为大老板，但总比打工挨剝削还拿不到工钱的强多了。

但每每受不了的，就是爸妈总在我耳边常唠叨：“撞子，还是你没福气享受，人家毛㚢是个助夫的命，现在作兴知识分子，听说毛㚢老公不久前从个中学副校长就提拔到县里当了管教育的副县长。”说老实话，每听到父母的这些唠叨，我就恨得牙痒痒的，暗暗下定决心，非混出个人样来不可。可是命运总是很会提弄人，毛㚢老公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几年功夫就从副县长提到正县长、县委书记，最后还提到另外一个地区去当了地委副书记。而我们办的饲料厂，因为现代人都喜欢吃野生的东西，不喜欢饲料养的家禽，所以生意越来越难做。每逢想到这些烦心事，我就越加恨这个当年恨心抛弃我的毛㚢。没想到寃家路窄，偏偏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特殊的情景下，遇到了这个生冤家、死对头。本来我想头一扭，一走了之。但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不禁感慨万千。岁月如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活力四射、美丽动人的少女。心想，跟一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计较什么呢？于是我强撑笑脸应着毛㚢的招呼。没想到她竟得寸进尺，凄笑着招呼我坐到她身边去：“撞子！那个女人是你老婆吗？”我说：“不是！”“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觉得对不住你……”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拦住了她：“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它干什么？我们都是离土不远的人了，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撞子，你真好！既然你不计较，我就求你一件事。”“什么事？”

“你能跟我一起照张相吗？我这辈子没做成你老婆，看下辈子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这个……！”“还这什么，你如果怕你老婆，就算了！”

没想到站在旁边的护士却不断地对我使眼色：“老先生！你就满足一下她的心愿吧！”我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坐到了毛㚢的身旁。毛㚢突然象打了鸡血似的掏出手机对着护士喊道：“小妹妹，快！帮个忙按下快门吧！”“好的！再靠近点，笑一笑！”咔嚓！伴随那一声快门轻响，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仿若刹那间烟消云散。

“照得好！照得好！” 毛㚢对着手机中的照片赞不绝口，如孩童般笑得灿烂无邪，初见时的满面愁容，仿若被一阵清风悄然拂去。

因处理一些陈年旧帐，我足足两天没去医院。第三天去看望嫂子时，我特地买了水果、牛奶、鲜花，准备慰问一下毛㚢。可是当我走进病房后，却发现嫂子对面的病床空空的。我正惊讶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呢？。正好护士进来查房来了，我就向护士打听毛㚢的下落。护士冲着我高兴地说：“毛㚢出院了。她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只是普通的胃球部溃疡，但是她却怀疑自己得了绝症，不肯做深入检查。因为你跟她合了影，给了她莫大的精神鼓舞，她说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所有很听医生的话。你走的第二天，她就痛痛快快做了检查。当医生把检查结果告诉她时，她就闹着要出院。昨天上午她表妹一家人来医院把她接走了。我当时叫她留下电话或微信号给你，方便你们以后联系。她却说：不用了，我已经伤害了他一次，留下这些联络方式，一旦被他老婆发现了我们的往事，不是再一次害了他们吗？ 缘份是强求不得的。有缘千里也能相会；缘尽了，即使擦肩而过也不能成双成对。”

这天，我的思绪被卷入了时光的漩涡，脑海中就象重播电视连续剧似的，不断回放着我们两人过去的点点滴滴。

在岁月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与过往。看淡，心境才会放松；看开，心情才会明媚，我庆幸自己没有拒绝那张合影，因为它不仅拯救了一个绝望的灵魂，也让我重新审视了生命中的爱与恨、情与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