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漫游纪实之一：重登雷打岩

乡音未改（谢绝送花）

人的一生，在心里大都有一条钟情的母亲河和一座崇拜的大山。 艾青的大堰河，齐邦媛的巨流河，李白的敬亭山。都写得荡气回肠，情深意长，令人击掌叫绝。 鸿儒咏山水而明志，白丁倚岭泽而谋生。不同的阶层，同一片天地，共同的情感。 山河是灵性之物。我是爱山乐水之人，对山水十分敏感，从小就对山河有特殊的感情。此生的步履丈量过五洲四海，领略过世界无数名山大川，但我始终心心念念的母亲河就是悦来河，感恩的山便是倚江临湖的桃花山了。 咆哮的藕池河水在注滋口狭窄的河道冲撞、推攘、撕咬，将刘家铺大堤掀开一个大口，河水左折毅然决然一路向北奔腾而去，在桃花山下戛然舒缓脚步，温柔地承接桃花山的雨露，长途奔袭的悦来河水失去的动能得到增补，大河用满腔的热情拥抱桃花山。 很小的时候，我就随父母跟随移民大军从澧县移居到东洞庭湖的悦来河下游，桃花山就横亘在我家茅草房的北面二十几里处。每天清晨，推开窗户，就能一睹它巍峨的雄姿。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春秋代序，冬夏交替。桃花山随着季节的更替不断变换着它的颜色。而我的目光，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桃花山。 相看两不厌，惟有桃花山，那苍翠的山岚，梦一样的云雾，给我的童年太多的梦幻和遐想。 登临送目，俯瞰洞庭，鲲鹏展翅，是我儿时的梦想。 1971年，正值人间四月天。刚进高中兴起了“野营拉练”学军活动，学校决定进军桃花山，攀登主峰雷打岩，这意外地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 　　 高二班和高三班一百多名师生，肩负背包，腰缠干粮，步行二十余里到达桃花山下的松木桥，在哑子口隘进山。 我就要扑进桃花山的怀抱里亲身感触它的体温了，在洞庭平原一马平川上长大的孩子，对大山怀有宗教式的崇拜，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奇。 拉练队伍在蜿蜒曲折的山道小径上攀援前行。清风拂面，桃花山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天关，崒嵂參差，花木弄春，暗吐清香。 山腰神秘的山洞，藤萝披雨，倒悬嫩线，更有那无数山溪，潺潺流水，飞云瀑布，如银河般从天而降。 平磊大队是拉练的宿营地，这儿松柏挺立，修竹茂密，云缠雾绕，美如仙境。师生们在队部办公室铺下稻草宿营，在竹林中听大队党支书蔡协理老人讲东山革命根据地的老故事。 雷打岩军事演习是这次野营拉练的高潮！ 我终于随着演习的队伍登上了桃花山的主峰雷打岩。这个东洞庭湖东北部海拔最高的山峰，广州军区的雷达千里眼就设立在此地。 演习的枪声在山顶响起，来福枪推出的冲击波声在山谷中回荡，打破了桃花山的宁静。 队伍冲上岩顶，只見雷打岩西北面丹崖怪石仞立，削壁奇峰争俏，山前有瑤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群峰起伏，良田阡陌，炊烟浮云和浩瀚的洞庭尽收眼底。 少年时经过的事，就如经历过的初恋，心心念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终身难忘。从此，我心中便埋下了对桃花山雷打岩的初恋情结，在往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职场上事业鼎盛时的得意之时，还是在海外三十年上下求索时的天涯孤旅，夜深人静之时，思绪的潮水必然拍打梦牵魂绕的水乡洞庭和少年心中的初恋圣地雷打岩，每每有一种要扑进桃花山的怀抱，再次拥抱雷打岩的冲动。 五十三年过去，多年的愿望如今终于实现了。甲辰暮秋的一个下午，我和另外两名乐山者李君和王君一同游览了桃花山，古稀之年，重登雷打岩！ 李君是位乐善好施的山水爱好者，常邀三五位好友游览名山大川，他对东洞庭湖一带的地理人文了如指掌，他开车又兼导游，与李君同行，十分荣幸。 “雷打岩景区已经有水泥路了。”李君说。汽车在山路上盘旋，半小时后就抵达雷打岩脚下。汽车在一家农户门前停下。李君下车后同王大娘拉起家常来，原来李君每次登雷打岩，车都停在她的院子里。 王大娘今年七十岁了，一辈子住在雷打岩下，很少出山。也许是山气养人，王大娘满面红光，皮肤光亮，神采奕奕，一口纯正清和的华容话清脆悦耳，真看不出她是七十岁的老人。 遮天蔽日的翠竹覆盖着登山的石阶，上雷打岩不再是五十三年前的崎岖山径，而是近年来政府精心打造而成的石级旅游通道！ 我们三人沿石级一步步向上攀登，石级两边的竹林送来凉爽的风，秋阳从竹林缝中挤进来，在山坡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不知名的鸟还停留在暮秋的竹林中婉转歌唱。 我迈动着已不再稳健的步子，一级一级向上攀援，每一步仿佛就跨过了一年的历史，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石级，一级、两级、五十三级！ 五十三年前走过的同一条道，五十三年的风雨历程和五十三年深深的怀想和思恋，如今在雷打岩要一并走完！ 万里迢迢前来重登雷打岩，为的是在此寻找五十三年前青春的足迹。 每一次脉搏的跳动，每一次深重的呼吸，从年迈的肺腑中吐出的气息，仿佛就是五十三年历经过的风云！ 我们终于登上了峰顶，岩顶上巨大的套红镌刻“雷打岩”三个字格外醒目，一首题岩诗就刻在“雷打岩”下面。 雷打岩，经过了亿万年云梦泽浪涛的拥抱和洞庭湖裹挟的贝壳和鱼类的尸体慢慢的堆积、沉淀，更经过了火山喷发的熔岩的洗礼和洞庭湖地壳变动的挤压，桃花山才得以横空出世屹立在长江和洞庭之间。 多少个冰川纪过去了，雷打岩，岩如其名，是大自然用雷电的刀，用长天的风，用冷峻的霜，用秋的山洪和冬的冰雪经过亿万年鬼斧神工般的切切割割和琢琢磨磨，雷打岩才有今天这样奇崛的峭壁和挺拔的峰岚。 岩顶约几百平方米，全被绿荫覆盖，纵横交错的小路旁杂树千科，藤绕数里，花映草梢，倒木橫担。烟霞含秋润，苔蘚助新清。 这些树种和植被的种子，大概是江南初春的和风掠过峰顶时送来的礼品，也许是洞庭湖中千鸟的翅膀抖落下来的信物，更是平磊村的山民历年的耕作织成的锦缎。就这样，一点一点，一粒一粒，一片一片，一个个时代，一个个冰川纪，一个个断代层的繁衍进化，才有了今天雷打岩满山的翠绿。 我们在雷打岩顶流连，欣赏山顶美景，相互拍照存影，久久不愿离去。 夕阳挂在山腰时节，霞光将雷打岩镀上了一层金。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来到了雷打岩脚下的平磊村。昔日大队部的土墙青瓦建筑已被红墙红瓦的平磊小学所取代。大队部周围不见人影，几只公鸡的送阳下山的打鸣给山里增加了一点烟火气息。 许久，一位叫徐松荣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同我们打招呼，他说山里现在无人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村民大都在城镇买了房，田土荒芜无人耕种，只有他和几位留守者。 徐松荣指着他房前的两栋瓦房说，那就是平磊学校，过去六个班，三百多学生，现在关门了，生的伢少了，现有的几个学生都去了城镇，学校成了栓牛的牛栏。 “那块山坡就是过去华容一中学农的基地，那时来平磊的学生可多了，食品是用箩筐担上山的，青皮后生一批一批的来，如今这里太安静了。”徐松荣继续说。 “蔡协理老支书还健在吗？”我好奇地问。 “他已经作古多年了。就埋在雷打岩下。”徐松荣指着雷打岩说。一方冰冷的墓碑，像一尊肃立的卫士日日夜夜守候着孤独的雷打岩。 “我们当年听过他做东山革命根据地的报告。”我说。 “是的，他每次做报告，讲到伤心处都会哭的。”徐松荣答道。 终究要下山了，我们向徐松荣老人告别，向平磊告别，向老支书告别，向桃花山告别，也向雷打岩告别。 汽车在盘旋山路上慢行，我少了些上山时的兴致和健谈，心情如暮色般沉重。那山、那水、那人，早已不是五十三年前的模样。我们告别雷打岩，是在告别整整一个时代！ 思绪随车轮飞转，我在心里默默为桃花山祷告，但愿这里山长青、水常绿、人长在！ （甲辰立冬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