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初冬的雪像盐粒一样细,落到地上似乎还要弹跳一下的,不是纷纷扬扬的那种洒脱,是粒粒分明的内敛,不需要清扫,太阳一出就化了。雪喜欢夜里来,晚起的人只感受到空气里有一丝清凉,不知道雪来过了。</p><p class="ql-block"> 小雪像盐粒,带着人生况味。也像雪的种子,带着冬天的希望,很随意地扔下,仿佛是种了一场大雪。故乡的树多是槐树、榆树、柳树,树叶小,不留恋树枝,西北风一吹就落了。小雪从光秃秃的枝桠间落下,顺带把树枝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鸡鸭在院子里踩脚印儿,不经意就画出一幅朴实的农家画。</p><p class="ql-block"> 白菜回家的日子并不固定在哪一天,多是立冬后突然阴冷的黄昏,庄稼人就拉着木车收白菜了,抢着在雪落前拉回自家的院子,堆在向阳地儿,用玉米秸给它们当棉被。天晴了摆开晒晒,天黑了再摞成一堆儿,直到白菜里的水分少了容易存放了,才让它们进地窖或放屋角。院里始终有一角白菜,守着葱,白菜帮里包着香菜,亲亲密密的。白菜不怎么怕冻,不怕小雪的。</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清晨,走到哪条巷子也能听见扫地声,“哗哗”像流水。一来庄稼人闲了,有心情扫落叶,与收拾菜叶,二来小雪滋润过的院子扫起来没有尘土飞扬。老爷爷用扫帚扫,出身汗舒服了。老奶奶心细,用笤帚扫,从北墙根扫到南墙根,把地面那层浮土都扫光了,可听见硬梆梆的土地迎接落叶与雪粒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小雪时节,土壤还是暄腾的,挖个坑埋几根白萝卜是农家温馨的画面。也要晒一绳白菜的,不实心的白菜就晒成干白菜了,和晒红薯片一样,和晒萝卜丝儿一样,庄稼人守几袋可以储存到春天的瓜瓜果果才心安。</p><p class="ql-block"> 绿油油的麦苗是希望,庄稼人喜欢出门看看麦田,感受一下辽阔的原野。见面打的招呼也亲切,问问吃饭了没有,再问问吃的什么饭,然后就进了正题了,商量一下什么时间给麦田上冬水,打听一下雪什么时候来,若来就不着急浇地了,若不来就张罗着浇一遍地。</p><p class="ql-block"> 给时节起名字的人真是有情怀的人,在古老的年代起个“小雪”的名字可不容易,不用生僻字,不隐藏多么深的用意,就两个字“小雪”就行了,真是朴素。我大姨给表姐起名叫“雪桃”,好听,大姨是有文化的人,应该是在雪天想象到了一树盛开的桃花。</p><p class="ql-block"> 故乡人把“了”字说成“兰”字,“下雪了”就是“下雪兰”,好像雪是带着兰花的香息来的。女子们尤其钟情雪天,小雪一来,就着急回娘家看看去,生怕大雪封了冬天,好长时间看不见娘。空旷的天地间,总有迈着小碎步赶路的女子,围条方巾,挎个小篮,给娘送几个自己蒸的馍。</p><p class="ql-block"> 在庄稼人心里,小雪时节的天不算冬天,穿薄袄,走起路来不用把手揣进袄袖里,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甩着,去东家问问棉花秸拔完了没有,去西家问问脱粒玉米的机子转到谁家了。满房子的玉米棒子其实也不着急变成玉米粒儿,摆成趟让西北风吹着就挺好的,脱成玉米粒也行。机子一响,轰隆轰隆,玉米轴上的絮絮满世界飘,出门的乡亲们以为又飘起雪花来了。</p><p class="ql-block"> 村北老家的杨树又高又直,树叶落得干脆,到了冬天,院子就像一幅简笔画了。太阳向南移了很多,等阳光懒懒地把木窗上五角星图案拓到墙上时,我们才吃早饭。我家的木窗原本是没有缝隙的,一进冬天,母亲说屋里要生火了,窗子有个缝才能让烟跑出去。多新多厚实的木窗呀,玻璃明晃晃的,母亲父亲都舍不得下手割出缝隙来,就请木匠大脏来割。大脏知道我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能随意割个圆口或方口的,再齐整也对不住七十年代全村唯一的玻璃大窗子,就割出个五角星来,冬天跑烟时摘下来,屋里不生火了就把五角星塞上去,那手艺,天衣无缝,任谁也看不出割的痕迹来。</p><p class="ql-block"> 小雪是花呀,是小小的花。冬天有大花,是大大的木刨花。冬闲,木匠忙了,大脏背着装刨子的工具箱做家具去,腊月结婚的人家着急,桌子、柜子,都想赶紧做出来。木板刨平会开出一堆刨花来,到处都是刨花的木香味。</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骑着小车子到处跑,去邻村喝酒,去因村赶集,八十年代初还去城里,爷爷说买了一个烧饼想送给我吃,只在学校门口站了会儿就回去了,爷爷说学校里的孩子们太多了,认不清哪个是我,想来是一九八一年的冬天吧。爷爷是八二年的春天走的,腿疼不能骑车子后,爷爷还是喜欢串门,每到我家定是要扫扫院子的,树叶声一响就知道是爷爷来了。扫完地,爷爷要几张写过字的废弃的纸就走,卷烟用,偶尔让我给他剪剪脚趾甲。爷爷坐在东边的硬板凳上,他不坐椅子,可能觉得那样就太舒服了,心里过意不去。</p><p class="ql-block"> 小雪时节,姥娘是不到我家来小住的,等擦完了红薯片、萝卜丝,等晒完了干白菜,等摘完了棉桃,姥娘就来了,她天天坐在向阳地儿摘棉桃。棉桃可通人性了,不急着开,生怕开完了姥娘嚷着回家去,就一天开几十朵,好厚实的棉秸垛永远也开不完似的。</p><p class="ql-block"> 小雪天气是响晴的天气,特别是阴沉两天后,天突然放晴,世界一下子变了模样,微微的陌生像是到了一个新村庄。远山走到了村边似的清晰,山不远了;站到房顶就可够着蓝天似的,天不高了。冬天是带着响声的,或呜呜的风吹,或飒飒的雪落,进村来的自行车摁响铃铛,顺着车辙开心,最是骑电驴子的邮递员送信来,洁白的信封裹着千里之外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小雪,是冬天的样子了,其实不下雪我也是生活在雪天的感觉,自己做的薄棉裤穿上了,用秋花大娘十几年前送给我的她自己种的棉花弹成的棉絮,暖和了。到我这岁数,不再追求时尚的东西了,喜欢朴素的实在的暖,还有,每天拉开窗帘,窗外的白色汽车总给我下了雪的感觉。楼上老两口快搬回来了,老两口有两个儿子,一家住一年,他们有一辆白蓬蓬车,习惯停在我家窗外,不管什么天气,不管什么心情,只要走到窗边,都可遇见王维“开门雪满山”的大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