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有愧陶渊明吗?

吊脚楼

<p class="ql-block">  对照着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莫砺锋《漫话东坡》, 总是有由苏东坡引起的话头可说。</p><p class="ql-block"> 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 对陶渊明的论述, 我至今记忆犹新。它说陶渊明很长时期对后人的影响, 主要限于他是一个高洁的隐士。对他的文学创作, 在六朝和唐朝评价不是很高。如南朝钟嵘的《诗品》, 将陶诗列为中品。李白、杜甫等人, 他们特别尊敬的前人中, 并没有陶渊明。比如李白很尊崇的是谢灵运和谢眺。王维、孟浩然等山水田园诗人, 也不大提及陶渊明。可能是因为六朝更喜欢绮丽的诗文, 而唐朝更喜欢感情浓烈的诗文, 陶诗平和冲淡近乎白描, 所以不受推崇。一直到宋代, 尤其是苏轼推崇后, 陶渊明的文学地位才有了很大提高, 被归入一流文学家行列。</p><p class="ql-block"> 参照着读三本东坡传记,大致能从中了解东坡与陶渊明的精神联系。 “林传”记述了陶渊明对东坡的影响,“李传”和“莫话”则有专门的章节记述东坡“和陶诗”之事, 了解了这些东坡和陶诗之事,我大抵能看到二人在精神图谱上的脉络。</p><p class="ql-block"> 陶渊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是 勇于弃官并归隐园田的高洁隐士。东坡一生跌宕起伏,,在人生的低谷时,不可能没有退隐的念头, 但终究没有退隐。他敬佩陶的勇气、羡慕陶的田园生活, 就爱屋及乌、爱人及诗地喜欢陶诗, 甚至拔高陶诗。在读陶诗与和陶诗的过程中, 两个人彼此走近、彼此相通、彼此成就。</p><p class="ql-block"> 东坡开始写和陶诗是在1092年他出任扬州知州时, 那时他写了20首和陶渊明饮酒诗。被贬惠州和儋州后, 他想把陶渊明诗全部都和一遍。当然这个任务最终没有完成, 他一共和了109首陶诗。</p><p class="ql-block"> 在1097年, 那个海之南不寒冷的冬天, 东坡从儋州写信给其弟子由, 请他为自己的和陶诗写序言。信中言: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 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 然其诗质而实绮, 癯而实腴, 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 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 至其得意, 自谓不甚愧陶。”信中又言: “然吾于渊明, 岂独好其诗也哉! 如其为人, 实有感焉 。”信中还引了陶渊明的一段话, 大意是: 我渊明性刚才拙, 又与世不合, 自己由着性子辞官, 致使家人处于饥寒中。东坡对此深有感慨, 他在信中也说: 其实我也有陶渊明说的毛病, 却不自知, 半生出仕 , 既犯世也累及家人。“所以深服渊明, 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p><p class="ql-block"> 子由接信后, 写了一篇《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文中言: 老哥你出仕几十年, 事业功绩见于当世, 要说性情刚烈你与陶渊明是一样的, 要说才, 你一点都不拙。东坡读了子由文稿, 把子由的夸耀之词删了, 并改写为: “嗟夫! 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 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 为狱吏所折困, 终不能悛(悔改), 以陷于大难。”</p><p class="ql-block"> 东坡的信, 子由的文和东坡对子由文的删改, 三者结合起来看: 东坡给予陶渊明诗歌高到了天花板的评价, 又认为自己的和陶诗不甚愧陶。东坡对陶诗的高评, 由自身的处境使然, 未必就客观, 但那不愧陶的感觉是很真实的。他说自己不仅仅是喜欢陶诗, 也有感于陶渊明的所为。他拿自己与陶渊明相比, 性刚才拙、与世不合是一样的, 对陶渊明的心里话, 既有同感也有反省。认为自己还不如陶自知, 既犯世又累及家人。这个相比, 子由不同意, 子由真认为陶渊明才拙, 夸耀东坡才不拙且有世功。东坡对子由这个夸耀的删改, 意味深长。他想到自己仕途上的苦难, 想到遭遇乌台诗案被捕时, 双手被捆绑, 由狱吏牵着走的屈辱, 很戳心。自己竟还一忍再忍, 不改变自己, 一路走向深渊, 走到这个天之涯、海之角。想到陶渊明, 东坡常自惭形秽, 检讨自己没有陶渊明那样不向权贵和恶人低头的勇气。对社会和人性的黯黑, 人家陶渊明有勇气说不, 绝不屈就于环境, 自己就没那勇气, 不如陶渊明有铮骨, 这实在是有愧于陶。怎么办呢? 在倒计时的有生之年, 就以和陶诗的方式, 垂范与致敬陶渊明了。</p><p class="ql-block"> 这愧与不愧, 哪是哪呀? 那就先说不愧吧:</p><p class="ql-block"> 和陶诗不愧陶, 我觉得不在于那和诗的水平超过了陶, 一般来说和诗都难超原诗。在东坡大量的诗文杰作中, 这些和陶诗也不很起眼。文学史上, 很少提及, 我以前真就没读过。和陶诗的意义在于: 那些诗, 成就了陶渊明在文学上的地位。陶渊明诗文, 在宋朝才被待见, 虽说与宋朝推崇平淡质朴的文风有关, 但与东坡大量和陶诗, 以及研究陶诗关系更大。“李传”言: 东坡的《和归去来辞》, 传至京都, 大家读了以后也争相来和《归去来辞》。由于东坡的文化影响力大, 见解独特、深邃且有艺术的辩证法, 他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和推崇, 一言九鼎。他三言两语的点评, 往往能成为定评, 如他评王维诗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 就是一个千古定评了。他评陶诗“诗质而实绮, 癯而实腴”, 就是说陶诗既质朴又绮丽, 既清癯又丰腴。这源自他对陶诗深入的解读和切身的感知, 这评价, 也成为定评, 既极大提高了陶渊明的文学地位, 又开启研究陶渊明的热潮。这哪是不愧陶, 这是大大的成就了陶 。</p><p class="ql-block"> 再说那愧:</p><p class="ql-block"> 陶渊明选择归园田居, 让困于官场的人, 看到了一条退路, 一条物质困顿, 但精神也许更丰润的迤逦小路。自陶渊明横空出世后, 很多人也想要学他。装装样子地学, 偶尔早起下地耕耘, 天黑扛着锄头回家, 这不难, 几十年如一日就难了。有些人一受挫折就嚷嚷着要学陶渊明, 转顺境时, 就把陶渊明丢到爪哇国去了。甚至还有人把学陶作为沽名钓誉的终南捷径。《古文观止》中就有一篇文章《北山移文》痛斥过这种现象。说有一个姓周的人, 装模作样学陶渊明隐居南郊, 心中却念念不忘高官厚禄。天子的诏书传来, 立刻眉飞色舞。对这副嘴脸, 风云都满怀忿懑。他返京城的车, 路过山林时, 青岭顿觉招侮辱, 红岩也感被污染。</p><p class="ql-block"> 东坡早年兴致勃勃, 要做一番大事, 没想过要退隐。他经历过高光时刻, 又常被甩到泥潭, 起落不定。感受过高光, 即使那光被黑夜吞噬, 也会心盼黎明, 但黎明的光亮总是倏忽而过。在他的人生中, 有官做就进, 被贬时想退都不能, 只能听命。他连选择归隐的权利都没有。身根本不能像陶渊明那样选择辞官, 就让心徜徉于江河明月间。无论处于什么境地, 他都能活出精彩的样子。他不在乎世界是否恩赐他阳光、空气和水, 他自己可以制造阳光空气和水。东坡明面上没有做成陶渊明, 但实质上做成了陶渊明, 何愧之有? 那些沽名钓誉装高洁的人, 才有愧陶渊明。</p><p class="ql-block"> 1092年到扬州做知州的东波, 走出黄州贬地已8年, 在朝廷和地方轮番做官, 距离他的第二次被贬还有两年。扬州知州, 没有在朝廷的礼部、兵部尚书等官位高, 但扬州是他喜欢的地方, 那里有他恩师欧阳修的踪迹。在扬州的他, 不处于人生的最低谷, 陶渊明也能向他款款走来。有一天他读《唐书》, 读到唐代宗朝宰相元载因贪腐获罪赐死时, 感慨之余, 作了一首将元载与陶渊明对比的长诗。鄙视前者以生命殉葬物欲, 敬佩后者淡然权与物, 彰显生命的高洁。东坡喜欢喝酒却不胜酒力, 在扬州应酬喝酒时, 常处于微醺状态, 这时陶渊明就会向他走来, 并和他深情对望, 恍惚自己就是陶渊明。20首和陶饮酒诗, 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他心里一直藏着陶渊明, 逆境如此, 顺境也如此。身虽没有致陶渊明的园田, 心却向往陶渊明的境界。他汲取了陶渊明的精神力量, 并把陶渊明当知己, 不时就和他谈谈心, 这又何愧于陶?</p><p class="ql-block"> 1094年, 59岁的东坡再次被贬, 先后贬到偏远的惠州和儋州。被贬黄州时他44岁, 对官场还心怀希望, 现在已近花甲, 基本无望再返官场, 类似于卸甲归田。在职场陶是藏在心里的, 到惠州没啥公事, 实质上是个隐士了。再次和陶诗的念头来自于多次游惠州的白水山。他欣赏白水山的四季景色, 纵浪在那青山碧水中, 溪流变成了春酒, 山水与自己也是主客不分了。有一天, 梦中被读书声惊醒, 原来是小儿子苏过在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六首》, 想起三年前在扬州和陶诗二十首, 立马决定要将陶诗全部和完。那么多陶诗等着他来和, 从此与陶渊明朝夕相处了, 心灵的契合也更深了。他越来越走近陶渊明, 愧从何来?</p><p class="ql-block"> 身处俗世的人, 有责任、有顾念还有享受生活的欲望, 像陶渊明那样抛弃功名利禄归园田居, “臣妾做不到”(《甄嬛传》皇后之词), 大多数人也做不到, 东坡也没有做到。但他用自己的一生, 领悟陶渊明精神, 把那个园田, 改建和移植, 让陶渊明以新的生命形态和方式, 行走于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中。何愧于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