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开门——人口普查（一）

无双

2020年的十月，我参加了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入户登记工作。短短十天，拿着手机，怀揣名册，日夜兼程，密集敲开陌生人家，一趟两趟三趟，问出他们的个人信息家庭情况，逐一登记到工作平台的表格里。那些天的心情因这些陌生人，时而如沐春风，时而跌到谷底。。。

现代人都有很强的防范和自我保护意识，不愿意向陌生人袒露家庭生活的真面目。如果还要深入问及个人信息家庭情况等隐私，表现更是种种的不耐烦。故而人口普查最难的环节是入户登记，工作本身并没有难度，难的是进人家门并得到信任配合。每一扇门内，故事纵横交错，人心各异，人性亦各种厚薄暖凉。

一

我所登记的范围里，人户分离与人户一致各占了一半，人户分离相似于流动人口，又分为人在户不在和户在人不在，简单讲就是出租房或空关房。空关房的人户，房子还是毛坯，户主多在外地，上海、北京、甚至国外，这一类普查登记最为简单。出租房就复杂了，通常还是一室多户。经常在小区里碰到一户老外，黑黑的男子，白白的女子，推着一个混色的孩子，牵了一条黄色的土狗子，租住于此，其乐融融俨然本地居民。不过这户老外住在别栋，不归我登记。

十月十五日，说干就干，单枪匹马，正式入户登记。上午九点刚过，忐忑地敲了201门，无人应。万事开头难！重新组织表情，敲开了另一头202的门，一位女子手捧着笔记本电脑，还未听我介绍完，就说自己正在开视频会议，没空，见此情景只得另约时间。

二楼没做成，转而上了三楼。301开门的是一位瘦高个老头，有点冷漠。征得同意后进入他家里，抬头即见客厅墙上挂着一位大妈遗像，随后闻到红烧肉香气。我本想因陋就简在门口的餐桌干活，老头却很讲究，把我让到里面的客厅沙发上落座，自己去厨房，端出一个大碗摆到餐桌上。我来的不巧，他正在做饭，那阵势，好像我来赶他家饭局。

这是我入户做普查的第一家。我装备森严，眼镜，口罩，鞋套，全副武装，资料袋里还备着小礼品。

老头听说人口普查，倒也给予了信任和配合。问题在我，因为自己是第一次进小程序工作平台，手机操作这里点点，那里划划，看上去就十分不专业， 结果遭到老头嘲笑：你自己要先弄弄清楚！我低下头连说是是，我是刚接手的，没有培训就直接做了，对不起了！

其实工作的方法和思路我还是有的：根据物业提供的业主名单，再结合社区提供的户籍资料，按图索骥上门。这户的业主是老头的儿子，于是确定了儿子作为户主，再核对本户人数，老头说住了六个人，但户籍只有两人。按实填写之后提交却不能通过，说M9和M11这几项必须显示等式关系。马上重新看填报说明，试着调整数据为零，提交成功了。正常情况下，这几项均应为零。没有经过培训，就要自己摸索！

至此，第一家的摸底调查完成了，为了表示感谢，我立马摸出一个小礼品：一把刨刀。老头迟疑了一下才接受。这种小东西可能人家不缺。不管怎么说，刨刀上面有人口普查的徽标，权当留个纪念吧。

费劲了一上午就做了这一家，而且只是摸底调查，摸底之后还要正式登记，感觉这工作路迢迢望不到尽头。

二

晚上，天下着雨，我裹紧衣衫，戴好口罩，穿上鞋套，打着手电筒，找到位于小区中心的这幢楼，继续做入户登记。二零年的十月，新冠正猖狂肆虐，天气已经转冷，大家一般不出门，出门必做防护，你防我我防你，病毒属贼。

看到电梯门打开，我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层先，刚才在楼外仰头观察，亮灯的人家不少，那就从下往上吧。

白天去过的那家只做了摸底，现在也还得去做正式登记。

再上门，心里更忐忑。电梯把我送到按下的楼层，就径自合上门扬长而去。合上门离开的电梯收走了灯光，晚上的楼道漆黑一片。楼道的灯是需要自己动手揿按钮开的，我不是这里的住户，又是第一次夜里来，不知道开关位置。站在黑暗中，活像个要干坏事的人，想起了幸好还有个手电筒。

来到301，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为了给自己壮胆缓解不安，我自言自语着离开，改去了楼下。但201也敲不开，黑暗中突然很泄气，需要赶紧到明亮处缓一缓，重新下到一楼大厅，整理好心情，决定先去白天约好的笔记本电脑那家。

开门的女主把我让到屋里，摸底调查很顺利，家庭结构夫妻加二孩，放开生育政策之前就生了二胎，没交罚款，也没躲到外地外国生，应该是符合生二孩条件。这是原先农村户口才有的计划生育政策。看来这家经济条件不错，在城里买了房，面积还不小，这幢楼两个户型都在一百五十多平方。乡下有田屋，城里有工作，父母帮着带孩子两头住，很幸福很和谐。

摸完底，我用起了下午从小鱼儿那里取来的经，决定摸底和正式登记两步并作一步，一次性完成，并让选择自主填报，可以保护隐私。这家很适应，欣然接受，拿起手机扫描自主填报程序二维码，稍作指导，女主完成了填写，签名，提交，跳出成功框。至此，才算真正完成了一户。我又摸出一把刨刀奉上，感谢配合，打扰了！

告别笔记本女主，我信心倍增，跨进电梯，随便按了一个楼层，又随便敲了一家门，势如破竹，做到了晚上九点。

这是第一天。

三

一般事先打过电话的人家比较容易建立信任，但也有例外，说之前已经有人打电话问户口问家庭情况身份信息了，怎么还要上门查？不是电话里都回答过了吗，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打算从顶层往下做。上到二十二层，不巧没人。二十一层有人，敲开门，主人很热心，见我网络上不去，工作台很久也没打开，告诉我本幢楼高层信号一直不好，主动给我用她家的WIFI，这才打开了普查采集信息平台，得以完成。接着还帮我联系她楼上和楼下人家，可见她是个热心人，邻里相处的不错。

二十层是租住户，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起先我不知道是租住户，还问他大人在家吗，做一下人口普查，挺搞笑的，人家已独立成户出门赚钱了，是风华正茂奋斗拼搏一族。

当时差不多上午八点，男孩点的外卖刚送到，还没吃，偌大一套房子里，客厅面对面摆了四张办公桌，另一位正坐在办公桌前观影。房间里有股不好闻的味道。走进大部分人家，都会闻到陌生的不舒服的气味，有的是金龙鱼油的腥味，有的是潮湿霉腐味。男孩选择了自行填报，他手机屏幕是防偷窥的，我站在他身边，他填了啥我一点看不见，想指导也没机会，他自己也笑了。不过挺顺利，没费什么劲便自己搞定了，还意犹未尽自告奋勇帮同事填报，年轻人就是要优秀！

这天还碰到另一个出租户，隔成六个房间出租，其中三个房间住了人。靠近门口最小的一间住了一对老人，是云南来的，刚进住不久，来嘉兴帮儿子到孩子，儿子一家住在另一个小区，走过去要半个小时，我问为什么不住儿子家，房子小没有房间吗？回答说儿媳不乐意。他们早上八点半到儿子家，相当于上班，晚上给他们烧好饭，等他们下班了就回来这里，自己做晚饭。看着这么小的房间，一张不标准的双人床已经占满了空间，炉灶横在床头，做饭要坐在床头，油烟难以隔离，门口齐着门框砌了一个小水池，空间十分局促，八百块一个月只能这样。

有一家印象深刻，公公与儿媳彼此不说话，需要说话也是短促的冷言冷语，尽量回避不照面，你出来他就进去，还有一个小叔子也住一起，整天关在自己房间，幸好他们房间数量够多。儿媳多次流露，说公公和小叔马上要搬走了，是不是也要普查登记？她心里盼望着，家里是简单的自己一家，想必忍尽了委屈，她脸色苍白，一脸病容。她公公也是一脸病容，一家人都不愿意说话，感觉像个充气人，一说话就会漏气瘫倒。

没有爱，住在一起度日如年。

晚上我再次去敲这家门，对门邻居听见了，开门对我说，你要多敲一会，这家即使家里有人在，也是都懒得出来看一下。还好家里小朋友耐不住好奇，出来给我开了门得以进入。

这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这句话放在普查上，就是配合的人户都是相似的，不配合的各有各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