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酉杂俎之爬树

王东生

易辉、王兵和乔雅雯是好朋友，他们各有所长。乔雅雯数理化好，考试时易辉王兵往她头发上飞纸条，纸条上写着：“雯子，把答案飞过来？”雯子就把答案飞过来了。过后跟他俩说：“只这一回下回不可以，以后立足社会靠真才实学，总自己欺骗自己怎么成？”他俩答应了。到下回考试却还要雯子飞纸条，还自己欺骗自己。

王兵乒乓球打得好，上了乒台就疯狂，攻、拉、旋、抽，银球在手里如有了神魔，连年平城学生联赛都拿前五名。外校的慕名来找他打球，易辉雯子就是他的啦啦队，易辉挥着臂膀喊：“起板，抽球，对，就这么打！”雯子不叫不喊，坐在那里手托腮，眼睛巡着王兵手拍左右转动，以后她拿起球拍来，打球样子也有了王兵的架势和影子。

易辉的特长是会爬树。他喜欢爬树，着迷于爬树，精于爬树，简直是树粉，执着不舍。

易辉家门前就是马路，有一棵参天杨树，从他家门墙边长出来，探头伸长到马路的上空去。一次他们三人在易辉家里做课题，忽听外面有孩子嘤嘤哭声。三人出门一看，是个小男孩放风筝，线断了风筝挂树顶尖，够不下来急哭了。

“哈哈，这可不是我不低调。”易辉言罢，双脚一跃蹿上杨树，手脚并用向树峰爬去。只见他一会儿跳到左边树枝，一会儿跃到右边树枝，灵活如猴子，弄得片片绿叶落下来，王兵和雯子猛躲闪。突然他单臂脱落，王兵雯子吓一跳！却见他身体又一翻，竟双臂轮换倒吊在杈枝向天空又爬去。直至身影越来越小，像是够取太阳般摘下树峰的风筝，再滑落下树，把风筝交到孩子手里边。

“这个我也要学。雯子，你学不？”王兵一下被易辉爬树的技艺吸引了说。雯子说：“女孩家爬树，那像什么话？我学会打乒乓就可以了。”王兵说：“那以后我们换工，你教会我和易辉数理化，我教你打乒乓，易辉教我爬树，我们铁三角。”

听过王兵要学爬树，这天来到操场，易辉指篮球架向王兵说：“你先爬这个试试，看你有几分功力。”王兵学易辉样子，身体一拱抱住篮球杆，手脚并用往上圪蠕。他身子胖，好容易圪蠕到半路，叭地松手摔下地来。雯子笑痛肚子唱念道：“爬上去像面包，跌下来如放炮。”身边同学也跟着笑。

易辉没笑，跟同学们说：“最早爬树是人的本能，如今还有多少人会爬树呢？我们的原初，我们的本能是越来越失去了。”又拍拍王兵肩膀说，“我看了，你的本能还有，开发出来，定能学会爬树。”

受了鼓励，王兵有了信心，放学就来易辉家门前学爬树。雯子也不闲着，给他俩买雪糕吃，她也一边吃雪糕一边看他俩爬树。可教了段时日，王兵没多大长进。易辉想想说：“看来要集中精力，这样有一天没一天零敲碎打，怎能学得会？等放暑假吧，暑假里我一定教会你爬树。”

过不久盼来暑假，不料父母把王兵送北京姑姑家来。王兵父母在地质队工作，双双出差野外考察，没人管的王兵在家还不玩成牛魔王？“到北京有你姑姑管着，我们才放心。还有你表妹数理化好，也可以指点你。”

王兵没能抵过父母，来到北京，走进姑姑家，一下惊亮了眼睛，看见四合院里也有棵大杨树，高耸向云，竟像易辉家门前那一棵呢！脱口问表妹小华：“这里啥时候也有这棵树的呀？”小华梳流水般遮耳短发，眼睛亮得像山歌，说：“早有的呀！小时候你来，还在树下撒过尿，你这话问得好奇怪。”王兵说：“你这一说好像有印象，我咋就忘记这棵树了呢？”小华说：“你心里没有树，便忽略树，就不铭记树。你心里有了树，眼中才有树。这叫心理学印记。”王兵听得玄幻朦胧，但仔细一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二天黎明，王兵还在睡梦中，就听“砰砰”有敲窗棂声音。他起床出门一看，脱口叫道：“易辉，怎么是你？你啥时也来北京了？”黎明的天空湿漉漉，似雨非雨，易辉头发眉毛也都湿漉漉。“我乘夜车，这刚到。”王兵说：“你是也来北京串亲戚？”易辉说：“北京没亲戚，我来是教你爬树的。”王兵说：“就专为教我爬树你跑北京来？”易辉说：“我说过放暑假教会你爬树，说话得算话。人活着，信义最重要。”又叹口气道，“我家祖上是晋商，开着数家票号，在山西也是有名次的，就是凭着诚信二字发的家。到如今家道败落了，我分析这就是丢弃了诚信，所以才如此。”再一看院中又赞道，“好茂盛的大杨树，与我家门前那株一模一样哩。”

这时表妹小华从北屋出来，被易辉一眼看见叫道：“咦雯子，你怎么也来北京了？”王兵纠正说：“这是我表妹小华，不是雯子。”易辉揉眼睛再看，果然不是乔雅雯，“怎么看上去那么像？”小华已经见面就熟地问易辉：“你说能爬上这棵树，这么高？”易辉就来劲了，说：“我爬给你看。”

易辉话到人到，跃身攀上树，只眨眼间爬到高处，灵活得像匹猴子。接着尽情表演，一会儿隐入树叶间，一会儿又跃闪出来，弄得树和人都在弹动摇摆，看得小华口中倒吸凉气。待易辉再从树上滑落下来，小华早被他精彩的爬树技艺吸引了说：“我也要学这个，我也学爬树。”

“不行。”小华的话把姑姑惊动了，和姑夫从南屋走出来说，“女孩家爬树，那像什么话？小华不许你！”奇怪的是，他们只看着小华说话，对院里的易辉却视而不见。

正是青葱少年，猫狗见了都愁的，爸妈哪可以阻挡得住？爸妈上班走了小华就又缠上易辉学爬树，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你捎上我？”易辉逗她说：“捎上你我有啥好处？”小华说：“做东道主，带你们逛北京。”易辉说：“我第一次来北京，以后也许没机会再来了，带我先去看升国旗吧。”小华没想到他没提全聚德烤鸭，没提游颐和园游故宫，却要看升国旗。这天黎明，三人就来到天安门广场，站在旗杆下。等到国旗手将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渐渐升上天空，嘈嚷的人群安静下来，那样神圣而肃穆，王兵和易辉就感觉像是受过了洗礼般。

小华又带他俩游览颐和园，游天坛，爬香山看红叶，当然也吃了全聚德烤鸭，小华说：“麻溜吃，吃饱我们去爬树。”易辉又起兴问：“麻溜是啥意思？”小华说：“就是赶紧，快快，利索的意思。你们平城话怎么说？”易辉说：“平城话叫欢欢，也是赶紧快快的意思，感觉欢欢比你们北京的麻溜更形象。”小华说：“那北京话还不说干啥，说干什么，干什么比干啥又哪个更形象？”易辉说：“还是平城的干啥形象，还节约一个字，更利索更麻溜。”小华就笑叫道：“哈你还活学活用了！你们平城方言很好听，还有吗？”易辉见小华喜欢平城话，尽情告诉她说：“还有鬼撇六道，是瞎扯的意思。还有圪促打蛋，是皱巴巴的意思。还有肉头性脑，是说人胖的意思。”小华一拍手道：“这是说我哥呢，我哥就胖。”说罢看着王兵笑弯了腰。

再练习爬树时小华在王兵后面赶鸭子般喊：“哥你欢欢快快麻溜地！”易辉也就跟着笑：“哈哈哈。”王兵看着他俩笑着说着，不由心底捻酸跟易辉说：“小华跟你这么亲近？倒像你表妹了。”易辉说：“我怎么看小华就像雯子。”王兵一走神便又从半截树上掉下来，小华又笑破肚皮拍手道：“爬上去像面包，跌下来如放炮，你个肉头性脑，哈哈哈。”连说话也像雯子了呢。

易辉教习王兵爬树中间，小华给他俩送雪糕来吃。她自己也吃，吃得双手黏糊糊，爬树时就抓得树干紧，惊喜叫道：“手上有磨擦力了，有磨擦力了，哥你试试？”王兵就抹些雪糕浆糊在手掌，一爬树果然是。易辉再夸说：“小华伶俐呢，能发现新技巧。”

这时，一条绿绿的东西从树高处掉下来，落到小华头发上，小华惊地叫一声：“这是什么？”那东西又从发顶落地上。“是杨喇子！”易辉一眼认出来，惊喜道。“杨喇子是什么？”王兵和小华都问。易辉已从地上捡起来，珍惜放手里。原来是条手指粗的虫子，毛茸茸翠绿的，在易辉掌上蠕蠕爬动。“这种虫栖息杨树上，以树叶阳光及大自然的空气为生，是树的一部分，也是生态平衡的一部分，俗称杨喇子，如今滥用农药杀伐，杨树上多少年已见不到。没想今天又见了，北京的树上还有杨喇子。”

说着易辉把虫子放回树干上。那虫获了救，身子一屈一伸，一弓一张向上爬，蠕动前行。易辉突然眼睛一亮叫起来：“啊对呀对呀，爬树就要像虫子，屈伸之间就前行，爬树就是在一屈一伸之间呢。王兵，杨喇子来教你爬树了。”王兵听罢，双手一抱攀上树，跟随那虫子，脚蹬手抓也一躬身，一伸身，前行了；一躬一伸又前行了，不一会儿，就像打开灵通般，越爬越熟练，爬到半树间。再下得树来高兴地大喊道：“我会爬树了，我找回自己的本能了！”

忽听易辉手机响起，他到一边接听，回来手慌嘴慌说：“家中有事情，我要回平城。”也不做解释也不要王兵小华送，自己奔了火车站。王兵还在学会爬树的兴奋中，没多想，得了要领，抱住树反复爬习，与表妹小华互勉互励，先练虫蠕虫爬，再到也如易辉一会儿跃跳左枝，一会儿跃上右枝。直至又过一星期暑假期满，才离开北京回了平城。

一下火车是一片噪闹，平城也开始大兴建设，随处都在拆迁铺路，机声隆隆。新学期第一天上课，王兵没看见易辉，他的课桌位空荡荡，问雯子也不知道。这时班主任白茹老师走进教室，头句话问：“大家发现有谁没来吗？”同学们左右巡看说：“易辉没来。”

老师说：“易辉暑假头一天出事了。头晚下过雨，他爬家门前杨树，树干湿滑，跌落马路摔死了。”雯子不由浑身一震“啊”地叫出声。王兵听得却如梦语：易辉一个暑假在北京，在教他和表妹学爬树呀，他怎么会……这时老师叹口气，又说：“唉，会水者死于水，易辉同学就是教训啊。上课……”

王兵依然不愿相信，不敢相信，起身跑出教室，来见易辉妈。易辉妈和老师说得一模一样，才知这是真的了。又坐回在教室时，不经意眼睛看向易辉课桌位，桌位空荡荡，王兵一片胸腔也空荡荡起来。

这天正上课，就听窗外有人喊：“施工队要砍易辉家门前的杨树了！”只见雯子“嗖”地站起身，跑出教室冲出校门，来到易辉家门前。拆迁施工队的推土机轰轰隆隆，正驰向大杨树，雯子边跑近前边疯了喊：“不要砍树！不要砍！”推土机哪肯听仍向前。突然，雯子一跃身爬上杨树。她身如灵猴，手脚敏捷，欲上天空够取云彩一般，越爬越高，越爬越高，遮耳短发左甩右甩的样子，分明就是王兵的表妺小华吗？围观的人惊呼着，把消防救援队和警察都惊动过来了。

最终树还是砍掉了，马路拓宽了，没人拦得住。而日子还要过，学还得上。课间休息，王兵雯子也还来学校操场打乒乓球，你推我挡，我扣你杀。这时就听天空中有声音喊道：“起板，抽球，对，就这么打！”

王兵和雯子，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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