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傅善増教授李各庄记忆之三:我的农转非 </p><p class="ql-block"> 傅善增( 南开大学教授、原籍李各庄): 作于2009-09-02</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四年我出生在天津市,本不需要农转非的。</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是木匠。我出生在他的第四个本命年。日本人走了,中国人不当亡国奴了,但是工厂倒闭了,生活越来越艰难。世道要变,出了天津城已经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从老家传来消息:乡下要闹“土改”,按人口分土地。 </p><p class="ql-block"> 那时城里的工人,只要“根”在农村,都会想着落叶归根。解放前工人没有退休制度,人老了只得回原籍。当初离乡背井,抱定的目标是能积攒些钱回家乡买几亩地。同样,家乡人接纳在外面做工的人老年回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父母听说土改分田,于是卖了城里的房子,全家回到乡下。</p><p class="ql-block"> 天津解放了,乡下土改了。正当全家盘算着春天种什么庄稼的时候,父亲的徒弟从城里来,要父亲回城。</p><p class="ql-block"> 原来,天津刚一解放,政府把街头找活的失业瓦木匠人组织起来集训,要在渤海沿岸修建一长串高标准的军营和海防工炮台。能干活的工匠不少,但没人看得懂建筑图纸。爸的一个徒弟说:我师傅行,可他没来。</p><p class="ql-block"> “他在哪儿?”“他老了,回武清县老家了。他有文化,能看懂兰图。”“你去一趟,动员他来。”…… </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父亲以五十五岁高龄成了天津第一批国企职工。又过了一年,那是一九五二年,爸用一个半月的工资,以当时通常房价买下一处住房。不久我和母亲回城了。从此一家又是城里人了。爸每天上班,我上学,妈做家务。乡下的田交给大伯父,大伯父以后随着合作化的潮流把土地交给了村集体。 </p><p class="ql-block"> 有一阵子,每当法政桥派出所的民警下片儿,总会在我家门口支上自行车,进屋和爸妈说话,又总不免要催促父母尽快把户口从乡下迁进城:“你们进城时间不短了,抽空把户口办来吧。” 但父母一再推说没有空闲,等闲下来一定去办。 </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执意不迁户口,晚饭时我问他们。爸妈先是沉默不语。父亲终于开口了,那是他第一次用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口吻轻声地与十一、二岁的我交谈:“记住:咱家不只是这三口人,不是只有这房、这家具这被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成了耳语,“咱家最要紧的东西,是乡下那十多亩地,那才是咱的铁靠山。”</p><p class="ql-block"> 可是乡下的土地已经是集体的了,我说。我是在背诵学校里老师的话。爸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只说三个字:看看吧。好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妈说的。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年纪小,不懂得爸妈心里是怎么想的。虽然全家人的户口在乡下,毕竟不影响父亲的工作,也没影响我上学。那时候,除了公安派出所民警,没人关心谁的户口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p><p class="ql-block"> 1956年爸整六十岁,他退休了。与十年前失业的时候比,爸风光多了。凭他解放后五年工龄,每月能领到招年轻人羡慕的退休金。他对我说:“你长大进了工厂,工资能拿到我的退休金这个数,你得干到四十岁。”工友们送给他一根拐杖和一套渔具;工会送给他两丈呢料。他去裁缝店做中山装,他一听说做呢料服装手工费很贵,就让人家只做上衣。裤子仍由妈用老办法做成了穿着舒服的缅裆裤,有宽宽的白布裤腰。他往哪里一坐,胯下面就是一个大鼓包。</p><p class="ql-block"> 秋天到了,放学回家路上我正迎着母亲,她是去派出所。我转身跟着她一起去了。我隔着窗,见屋里一个警察正在给十几个居民开会。那警察看到我们站在门外,放下报纸走出来,问大妈有嘛事?</p><p class="ql-block"> “那什么,你给写封介绍信,明儿让他爸去乡下把户口办来,不拖了。” </p><p class="ql-block"> 警察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他边往院里走边嚷:咱可是这片的基本群众,为了动员你们这几户把乡下的户口迁来,磨破了我的鞋底子,大家要都像你们这样,派出所的工作还怎么搞!妈似乎头一次见这个民警发火,夺过他手里的火柴盒,擦着了根火柴,给他点上烟,说我回头给你做双鞋。</p><p class="ql-block"> “事儿——我办完了。”警察吸了口烟说。“是春天吧......不,是五一节。我那天休息,骑车去了一趟武清县,已经把你们的户口迁来了。跑了一整天!那村怎么搞的?连条路都没有,我扛着自行车在麦田里走了四五里。” </p><p class="ql-block"> 那村人多地少,有一条往北的路。多一寸耕地能多种一颗苗。你从天津这边去那儿,只能走田埂。妈向他解释。 </p><p class="ql-block"> 警察又长长地吸了口烟,指了指屋里,意思是说他这会儿正忙,随即在鞋底上把烟熄灭回屋里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们全家成了有户口的城里人。</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家里很静。晚饭时谁也没说话。饭后我写家庭作业,爸妈若有所思地坐着。熄灯前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看这样就挺好。爸也说挺好。我当时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现在至少知道,他们当时肯定不了解城市户口册里那几张纸有多么重要。他们一辈子也没弄明白,那养活人的土地怎么会变得不如户口册里的几张纸金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