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和知青时的大年

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年都要过一个大年，至今我已过过六十八个大年了。而每每过大年时，总是禁不住要回忆起我童年时的那几个大年和知青时的那三个大年。童年时过的大年是那么的欢快愉悦，喜笑盈腮。知青时过的大年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迷惘，愁雾漫漫。 我们儿时，世界气候还没有变暖。每逢快要过年的这两日，正处于数九寒天，冰封千里的严冬季节。小伙伴们多是穿着油渍麻花的那不大合身的，母亲给缝制的肥大棉袄棉裤，脚踏一双快要露出脚趾头的笨棉鞋，掰着手指数日子，熬盼着即将来临的大年三十的美好夜晚。 那放在院子中这个天然大冰柜里的豆馅馍，油炸糕，光溜滑爽的宽细粉条，肉大馅满的饺子……虽然还不能让我们敞开吃，但至少每天可以给小嘴解解馋了。 当腊月二十九那天，四合院里家家户户从外到里，焕然一新。那跃然在粗麻或细白纸上栩栩如生的窗花，那贴在屋里刚粉刷过雪白墙上的鲤鱼跃龙门、福寿仙桃、毛主席和少先队员等各种精美的年画，刘备招亲、武松打虎等丰富多彩的四、六扇屏，吸引着我们走遍东西南北各屋，去欣赏，去比较，去发挥想像力。 为燃放时声音能更亮更脆而早早放在暖炕头上的一个个小鞭炮，那立在窗户外准备点旺火的一捆捆粗而长的麻杆，那如我们手指粗的用于点鞭炮的香，忍不住的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摸摸，着着实实的惜爱迷恋。 当终于换上渴望已久，但穿在身上出门却又羞怩的不会走路了的一铲新或旧翻新的衣服后，那就是年三十到了，我们心中的热火便战胜了严寒，童真的凫趋雀跃过年的心，让冰融雪化。婀婀娜娜的春大姐迈着轻盈的脚步走来，我们的花苞便含笑绽放。 就这样过完了孩童时的那乐陶陶的几个大年，过完了一九六零至一九六二那沉闷闷的大年，一岁加一岁，过到了我们成为农村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知青时那三个大年。 　　我们知青兄弟姐妹们，经过几年难以忘怀的农村奋斗岁月，各自都走上了工作岗位，默默无闻，脚踏实地的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如同汇入时代滚滚洪流中的一滴水。 　　经过几次生肖的轮回，我们这一大批人，男同学多已头发花白或光头谢顶，女同学额头眼角上犹如历史的年轮，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身体不好些的，步履慢慢的往蹣蹒跚跚的镜头里走去。我们退休后的养老金都不是很高，能上万数八千的，那可真是佼佼者。然而这些对我们已不再尤为重要了。如能就这么的含饴弄孙，享受现代这美好的晚年，争取多能过些个大年，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因为现在所过的每个大年，都不再像知青时的过的那三个大年，总是让人心绪郁结，思想压力很重。 那时已经长大成人的我们，和学校彻底告别，荒废了学业，既不能再入学升造，而参加工作又根本是虚无缥缈，只是作为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此时能为辛苦了一辈子的爹，苦熬了一辈子的娘，奉献出什么呢？特别是到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过年的时候。 我们四合院里，有几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哥们，因为种种原因，辍了学却有幸早早的在铁路、包钢、二冶等单位工作了，没有并入到我们知青的庞大队伍里来。当看到他们每逢过年回家探亲时，给家里带回一块块肥肥的猪肉，一盒盒诱人的糕点，一堆堆花花绿绿的糖果，父亲喜欢的名烟名酒，母亲爱喝的茉莉花茶，弟妹们罕见的京线毛衣……此时，我的心就犹如被无数条小虫啮咬，翻滚着一阵阵不可名状的痛。我这是第一次长这么大，才远离开父母弟妹们，在农村经风见雨，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终于盼到了回家过年的。只不过是从深山野沟风尘仆仆回来的，带到家的是一脚的泥，满身的土。但好歹从八月下旬下乡后，仍然吃了几个月的国家供应粮。在地里劳作到年底，总还是分到了十五元三角钱，拿出来交给了我母亲，那是我整整近半年流了大汗，出了大力的成果分红。 成了知青后的第二个大年过的更是糟糕。我胸膛里好像坠了块铅，又沉又凉，回首过去的一年里，风不调，雨不顺，田地旱的皲裂。秋粮没分下多少，工分折钱又上不去，算来算去，扣除粮款，倒欠下生产队八元六角，让来年再补还。那点秋粮虽然勒紧裤带尽量省着吃，但这也好容易才维持到了年关。这回家来过年，不光一分钱掏不出来不说，走的时候还要从家里背些粮菜返回村里，实在是难以启口。因为这一张口要粮，就把那过去每次托人捎话，老和全家人说我在农村吃的饱，吃的好的美丽谎言就不攻自破了，让他们又不免愁怅起来。但又不能硬撑着不说不要，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啊！ 然而如黄河阳刚的知青的父亲们，犹如长江温柔的知青的母亲们，犹如茫茫草原胸怀宽广的知青的至亲至爱们，是决不会希求我们给他们奉献出什么财富和物资来的，那怕是一点点。当我们在乡下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会竭尽全力，帮助我们战胜和解决。 　　他们不眼羡别人家里已经有参加工作，能挣钱，过年时能拿回大包小包好东西的孩子们，而懊恼自己孩子的无能无力，反倒是他们在年前一个月就开始忙乎准备年货了，热切的盼望着在农村下乡的孩子们早点回来，能香喷喷的吃上几次肉，变着花样吃饺子，吃炸糕……只有这样，他们的心就格外舒坦，自己的嘴里就像含进了糖，甜丝丝的。 在一年之中只有这十几天的好吃好喝面前，知青的弟弟妹妹们自己宁可少吃，不吃，也要紧着他们的哥，他们的姐。啊，多么感人肺腑的亲情，多么至高无尚的人伦。 对于我就要启程返回乡下时，才吞吞吐吐的讲了要带些粮，带些菜先回去应急一段日子那有些凄凉的话后，我的父母竟然没有再多问多说一句，很明显是怕伤了我的自尊心，让我更觉得抬不起头来，整天的忧悒愁闷，他们只是给我左一个面袋装白面，右一个面袋装玉米面，小书包里再挖进去几碗小米……我只能靠多了背不回去的理由来限止。这一路上，粮袋的分量已经不轻，但远远比不上我那颗像被大石头压着心的那么更加沉重。 上山下乡插队后的第三个大年又到了。这一年里，全国形势方方面面都比较好，我们生产队粮食取得了丰收。我除了分到足够的口粮外，工分款还拿到了八十多元。这次真是喜韵漾溢的赶回家过大年了，但谁知又无端的升起一股令我难以言表的淡淡的云，笼罩住了我的心。 正月初八，来我家聚餐的亲戚们多了一个话题，拉起我的人生大事，娶妻成家的家常来。 男大当婚，但我那时也不算大，为时还有些早，即使大龄了，真应该成家了，想找个城里有工作的姑娘，那是不着边际的事。所以只有一条实实在在的路，学习《朝阳沟》里的银环和栓宝，山也留有树也留，鸟也留来人也留，扎根农村干它一百年。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已深深的扎根在了这广袤的原野中。每当秋收后，我领着妻子，带着儿女，我背一袋土豆，她扛一包玉米，儿子抱两个番瓜，女儿装两兜瓜籽，来看整天牵肠挂肚着我的爹娘，她慈祥的公婆，孩子们多少日子才能见到一面的爷爷奶奶…… 第二天一早，我就谢绝了爹娘和弟妹们，让我过了正月十五，度过县城里红红火火闹元宵之夜再走那恋恋不舍的挽留，坚毅的迈开大步，爬过一座山，越过两道岭，回到了我们知青的屋。 夜马上来了。我守着那盏小小的油灯，望着那被门窗钻进来的风吹的跳跃的灯火苗，如同观赏着那元宵灯会上的黄瓜灯，茄子灯，西瓜灯…… 我在童年时过过的大年，和在我为知青时过过的大年，是多么耐人寻味，多么令人思绪万千的大年。 原作者/曹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