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葱同行

大漠独行

　　每年深秋和初冬相遇之时，人们开始储存秋菜，这是小村多年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

来到城里以后，我们储存的秋菜越来越少，原因是到了冬天，楼里温度高，青菜很难保存，况且我和妻子两个人吃不了多少青菜，如果按成本计算，储存秋菜还不如买新鲜的蔬菜划得来，老辈留下来冬天储存青菜的习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城里人）算是结束了。但是，秋菜市场每年还是要去转转，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秋菜情结。有一样青菜实属特别，每年多少还是要储存一点，那就是葱。今年又到了储存秋菜的时候，我和妻子在市场转了一圈，最后只买了一大捆葱。

人生走过了大几十年，直到今天想到葱，想留下一点文字，才突然发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大葱好像从来都没有缺席过，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葱一直伴随在我们的生活左右，正是有了葱的相伴，我们才品出了生活的好滋味。

走回最初关于葱的记忆，那是对葱认知的第一个阶段。春天的发芽葱在记忆中永远那样鲜活，鲜活得像是刚刚从大地里拔出来，根须上还挂着潮湿的泥土。

北方的冬天比较漫长，漫长的冬天里，小村的孩子们脸裂了、脚上挂了厚厚的皴、手红肿了……这是冬天留给孩子们的伤痛，也是孩子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成长年轮。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小村的孩子们特别渴望春天，渴望春天的到来，渴望春天里的嫩绿，渴望在春天里奔跑……葱恰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破土而出的嫩绿葱叶，厚实有力量，像是楚王的宝剑直指苍穹，刺破寒冷、刺破夜里还有些板冻的泥土、刺破风沙的围堵……她们就那样坦坦然然地站出来了，有时她们比原野上的绿来得更早。

二嫂说，她家的葱发芽了；五婶说，她家园子里的葱冒头了；七奶说，她家的葱芽恁绿……农家的窗户打开之际，这样的消息是让人兴奋的，就像是听说八爷的孙子要娶媳妇一样，让小村人都兴奋不已，期盼早早喝到喜酒。农家人知道，开春的餐桌上，发芽葱是顶级美食，不用细加工，大葱蘸大酱最是下饭。也难怪，一个冬天下来，餐桌上很少见到春天里的绿色，发芽葱作为首批走上餐桌绿色蔬菜，自然可以缓解肠胃的“视觉疲劳”，让人们吃出春天好味道。如果奢侈一点，笨鸡蛋炒大葱，翠绿加金光，光是颜值已是让人垂涎欲滴了。

孩子们的乐趣，更多在于挖葱的过程。那时都是到生产队的地里去挖葱，上一年收割大葱时，遗落在地里的，春天早早发芽，孩子寻着隐隐约约的绿色走近葱芽，他们要在离绿色嫩芽稍远一点的地方下手，挖起来的是一坨土，然后小心把泥土去掉，一棵水灵灵的葱被孩子们小心放在筐里，一两个小时的努力，小半筐发芽葱是孩子们的骄傲。

回到家里，他们剥去外皮，葱的根须也不舍得扔掉，用水洗干净后放到桌上，鸡蛋酱、小米饭，孩子们各个吃出满头大汗。这是春天送给孩子们最美味的第一口鲜，也是春天馈赠给孩子们一生最好的回忆礼物。

离开了小村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中也从不曾缺失葱，他们遍吃大葱之后，还是觉得故乡的葱最有味道，特别是春天里带着根须的发芽葱，厚味最纯。

对于小村的孩子，当人们说到春天的时候，他们能想到的春天里的绿色植物，发芽葱应该排在首位，长大后，他们心目中美味的发芽葱成了“报春葱”，春天的绿色是从发芽葱上起步的。

　　也许是孤陋寡闻，即使在当下的信息化时代，我也愿意相信，在农家人接触到的蔬菜中，唯有葱是不改本色的蔬菜，哪怕是生活赐予她们灾难性的毁灭，这是葱的坚守，这是葱独有的品质。

茄子、西红柿、黄瓜、香菜……能列举出的蔬菜，如果经历一场霜冻，或是在室外放置一个冬天，她们不仅颜色尽失，而且筋骨全无，味道也是丧失殆尽。看看葱，无论冬天赐予她多少寒冷，也无论肆虐的寒风如何撕扯她们，甚至是无情的冰雪封冻了葱，只要把她们从冰雪中刨出来，她们僵硬着，或是被弄得龇牙咧嘴，在温暖的室内，一个晚上过去，奇迹发生了，她们恢复如初，她们的伤痛随着冰雪一起融化了，她们素颜而立，给她们一方土地，她们依旧是有尊严地活着。基于这一点，人们都说葱是最坚强的蔬菜、最容易被感动的蔬菜、最懂得回报的蔬菜……她们没有因为冬天赐予的一身伤痛，像胡萝卜一样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像白菜一样成了喂猪菜。

孩子的时候，对葱充满好奇，于是就想人能不能像葱一样，冻僵后恢复如初？或者是把葱的耐寒基因转给白菜、给西瓜、给豆角……给每一种蔬菜，这样农家冬天的餐桌上就不会缺少新鲜的蔬菜了。长大后，葱的这一属性仍然是一个谜，这是葱的特立独行，因此自己对于葱多了一份敬畏。

葱的营养，注定成了每一个小村人生命的一部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作为小村的首批师范生，我和胡同学有了离家读书的经历，有了对葱的又一个阶段的认知。四年的师范生活，伙食不好不坏，那正是生命拔节的年龄，“美味”成了同学们共同的向往。这个时候，“葱爆肉”成了生活中的一种期盼。那时五角钱一盘的葱爆肉，几乎是一天的生活费，没有特殊原因，或是没有特别的好心情，对于“葱爆肉”我们是望而怯步的。

去师范读书之前，葱爆肉这道菜没有听说过，更别说一品它的美味。要说食材大家都不陌生，猪肉、葱，在农家的餐桌前并不少见，但是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农家人似乎没有尝试，至少我们家是这样。

读师范的第一年，放寒假回到家里，和家人说起学校食堂里的葱爆肉如何美味，家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特别是弟弟，急于知道什么是葱爆肉，当我说出葱爆肉的食材时，家人们都大笑起来，于是姐姐学着做了一道葱爆肉，而且和学校做的相反，肉多葱少，我却是觉得没有学校的葱爆肉好吃。母亲说饿了吃什么都好吃，让我饿几天再吃姐姐的葱爆肉，一定比学校食堂里的葱爆肉好吃，毕竟肉多啊。

在我的认知中，四年的师范生活，葱作为一道菜，走上“贵族”阶层，这打破了自己以往一贯的认知——葱是贫民阶层的骄子。

关于葱爆肉，应该还有故事，可不是，那时我和郭同学在一个槽子里吃食，有时狠狠心，要了一盘葱爆肉，有限的食材，象征性的几片肉，我们都吃葱不吃肉，最后往往饭吃没了，肉剩下几片……如今郭同学在深圳，身居要职，应该是吃遍了山珍海味，不知他忘没忘当年的葱爆肉。

　　小村的葱伴随我来到城里，有了我对葱第三个阶段的认知——温度。是的，葱的温度，确切地说，是朋友送来了有温度的葱，那是世间人性的温度，那份温度，不仅让我感受到了葱的纯朴的味道没变，也时时在咀嚼有温度的友情的厚味。

相处了38年的高姐一家，每年新葱下来之时，都会第一时间捎信让过去取，或是让儿子把葱送回来。高姐夫是优秀的庄稼把式，种葱也颇有经验，每年白露一到，高姐夫忙着选地种葱，第二年的五月份，新葱惊艳登场。高姐夫的葱在市场上品牌很亮，有不错的口碑，不仅仅是纯绿色食品，还有高颜值，还有甜脆的口感……他的葱一亮相，很快销售一空。有时老客户早早等在市场，而且回头客越来越多。有时我和高姐夫开玩笑，有没有认识城里老太太？送一捆葱给她，也弄个“闺蜜”处处。高姐夫只是笑，说有送草莓柿子给他的，不过都是正常交往。我说都是大葱惹的祸，高姐和她的孩子都大笑起来，高姐夫也是美美地笑。

每年春天去寻觅戴胜，进了高姐家的小院，看着生机勃勃的新葱，总会选一两棵肥壮的葱，拔下来，用手撸一撸上面的泥土，把葱叶绕到葱白上，放进嘴里，脆脆地咀嚼，啊，不变的乡味！那就是葱青春的味道，味道饱满温和，远没有锋芒毕露，这是我最喜欢葱的样子。

离开工作了6年的单位，离开也有15个年头了。6年的工作中，每到新葱上市，我们的一日三餐增添了春天的味道。种葱的老闫，每到我们午饭时他都会说，到地里挑大的拔，小的用不了几天还会长大。那时老闫正在给葱放水，老闫说得很轻松。我们心里都清楚，青菜最讲究时令，早几天晚几天出售，价格会有很大的差异。老闫的做法让我们感动有加，吃老闫的葱，不仅脆甜，还有一份豁达，像老闫的为人，也在教育我们的为人。不见老闫也有十几个年头了，老闫应该当爷爷了，不知他会不会和孙子说起他种过的大葱？应该会的，一定！大葱精神，后辈人应该有启蒙教育。

15年中，葱都是一个结实的“桥梁”，这一端是我的回望，那一端是友人们的坚守和播种。常常会沿着那道桥梁走回去，不仅要吃饭包（葱不可或缺），走的时候，门卫师傅——任三哥还会挑选粗大的葱让我拿回来，之后的日子，葱香常常会点燃“乡愁”。特别是独处的岁月，特别是有月光的夜晚。

这几年，多年老友宋树民园子里的土壤得到改良，每次去大葱都是首选赠送的蔬菜。今年初秋，去那里聚餐，回来又拿了十几棵大葱，回到家里，妻子不停地赞美大葱的颜值高。葱所以高颜值，不仅仅水、肥的力量，还有三舅妈、张老婶、小子媳妇，她们精心挑选，然后把老皮和根须去掉的忙碌，那可不就是高颜值！我的感动在于，她们的细心、她们的用心、她们的真心……这份纯朴的乡情，让我时时感动，让我的回望从不干瘪，让我时时提醒自己，为了农民兄弟多付出一些！再付出一些！

去年，小姜早早打来电话，葱花他已经买下了，让我们不要再储存大葱了。小姜的葱分期送回来，每一次大葱们像是参加一个隆重的盛会，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走进我们的生活。

除夕夜，妻子把小姜精心选的，粗大饱满的十棵大葱栽种在花盆里，不几天，那盆大葱就长成了一片春色。妻子说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生活里的春天绿色蓬勃。

是的，朋友的真情在我们精心的呵护下，哪有不蓬勃的理由？

在这个朗月高照的夜晚，又想起乡村的葱。

2024.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