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骨气 <div><br></div> 我23岁离家便没有在武汉长住,虽然新冠前每年都回家看望母亲,但是毕竟没有更长时间的相处。母亲是性情中人,身体柔弱,意志却勇敢而坚强。<div><br> 今年夏天,因为意外,母亲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之后遇到大麻烦。我赶回去,母亲接着做了肺栓塞疏通手术,第三次手术是从体内取出防止血栓的滤网。全部手术完成之后,母亲说下床走路轻松了很多,然后无意间聊到一个细节说医生很惊讶,这么多做手术的人里,她几乎是唯一打麻药不大喊大叫的人,那时我才知道,腰椎麻醉是如此疼痛,母亲一连三次手术,竟然从未提起。</div><div><br> 想起几周前,母亲刚做完第二次手术,是肺栓塞疏通手术的第二天,忽然喊后背疼,难以忍受,以母亲对疼痛的忍耐力,这样喊痛意味着怎样的剧痛!也只是在这时候,母亲才坚持吃了一阵子医生加开的止痛药。<br><div><br></div></div> <div><br></div> 从利川回到武汉住院时,同病房的人劝她说,换了关节手术后可以申请一个残疾证,有诸多优待,还传授“诀窍”,说检查时只要装作腿抬不起来就行。母亲当时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心里不屑。回到家,她淡淡地说:“这种占便宜的事,我不会做。”<div><br> 又有一次,我帮母亲买药,我的朋友建议用一些方法可以报销。母亲听完,直接回绝:“不占公家的便宜,这个骨气我还是有的。”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份坚定。朋友听了,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或许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纯粹只是经济利益问题,但在母亲眼中,却关乎做人的原则。而我似乎也突然明白,我的那些相对利益而言不合时宜的情怀和气节时不时会蹿出来,这源头来自于哪里。<br><div><br></div></div> <div><br></div> 这一次母亲摔伤,是因为她踩着椅子想把高处的茶叶摆放整齐,意外跌了下来。我妹妹笑着说:“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75岁了吧,还以为是年轻的时候可以爬烟囱。”听了这话,我心里也无奈,但想想,这确实是母亲的性格——从年轻到现在,对她喜欢的事情,她总是这样豪情万丈,勇气十足。年轻时的母亲真的带着一群小伙伴去爬工厂里的烟囱。她说,听说爬到烟囱的顶端就能看到长江大桥,于是大家都兴奋地想去看看。结果爬到一半,就被工厂的负责人吼了下来。<div><br></div> <div><br></div> 母亲的骨气,有时也表现为一种难以劝服的倔强。这种倔强让我无奈,却也在一些时刻让我肃然起敬。<div><br> 这一次的肺栓塞发作的经历真正开始改变母亲对西药的看法。她一向相信中药,对西药抱有天然的抗拒。可这次险些失去生命,让她终于意识到,关键时刻西药救命是无可替代的。她后来告诉我,以后哪怕是需要长期服用西药,她也可以接受了。我心里明白,这对于倔强的母亲来说,是认识上一个怎样巨大的转变。<br><div><br></div></div> <div><br></div> 当时另一个让我头疼的问题是,母亲坚持出院后要回到苏马荡的度假屋。武汉夏天酷热,她不愿回去。看着母亲努力恢复、对回到苏马荡充满期待的样子,我既感到欣慰,又暗暗着急。毕竟,苏马荡的医疗条件不如武汉,最安全的选择还是在病情稳定后转回武汉的医院。但我又不忍打击她,因为回到苏马荡的念头,正是她康复的信心和动力来源。于是,我只好将自己的担忧藏在心底,等待时机。<div><br> 机会终于来了。同病房新住进一位年轻小伙子,术后疼得嚎叫了整晚,连一向不怕吵闹的母亲也未能睡着。我第二天早晨来到病房时,就感到气氛有些怪异。邻床的一位阿姨原本计划在这里手术,结果被小伙子的经历吓得不轻,决定回老家治疗。我抓住这个机会,悄声对母亲说:“你看,连阿姨都不放心,改变主意回家治疗了,咱们还是回武汉吧,毕竟武汉条件更好。”没想到这一次,母亲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那一刻,压在我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 记得最初母亲做髋关节置换手术的那天早上,我特意打电话鼓励她,安慰她说:“医生技术很好,一切都会顺利的。”没想到,母亲却回复了我一段豪放而抒情的话语:“用智慧和勇气走完人生的旅途。前面的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但都是人生必需的体验。” 听到她这样洒脱乐观的话,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div><div><br> 然而,手术后不久,她却经历了肺栓塞的危急时刻。那时,我再一次想起了她手术前的那句话。无论是在事情刚开始时,还是在最艰难的时刻,母亲总是充满信心。这份坦然与坚韧,给了我许多力量。我想我在艰难的世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懵懂浪漫的乐观,也许正是来源于此。<br></div><div><br></div> 二 信念 <div><br></div> 母亲早些年信佛,后来又迷上了功夫茶和茶道。不论她信仰的是什么,她都是发自内心的笃信。也许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信念本身,有强大的力量。<div><br> 记得那天,我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得知她被送进ICU抢救,情况十分危急。那时正值墨尔本的晚饭时间,我刚准备动筷,却瞬间胃口全无,什么也吃不下。我从未想过,会这么早面临失去母亲的可能。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存在,一个不可动摇的支柱。而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然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好像就要蹦出胸口。<br></div><div><br></div> <div> 我强迫自己冷静,与医生讨论母亲的病情,明确表态:“你们觉得能够救回我母亲的方法尽管用,我都支持,尽一切可能救回她,如果有意外,我完全理解,也能接受,但是,请尽最大努力。” 话虽如此,我的心跳却很快,无法平静。</div><div><br> 和医生沟通后,为了平复心情,我闭上了眼开始静坐。碰巧今年,因为墨尔本的云阳寺恢复了周日对外开放一天,我便去尝试了早晨的禅修,包括诵经和静坐。在清晨的阳光中,诵读的韵律,让我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时语文课上的早读时光。那一刻的静坐的我,只记起诵经中最简单的一句,我在心中反复吟唱那一句,我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忽然之间,一种模糊的预感涌上心头——母亲会挺过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灵感应,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的物质与观念之上,还存在某些我们无法触及的力量。<br></div><div><br></div> <div> 躺在病床上,母亲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问我:“为什么我把上好的茶都拿出来,毫无保留地和大家分享,平日里凡事总是多为别人着想,却还是会遇到这样的不幸呢?”</div><div><br> 我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母亲虽已年近75,却依然像初入世时那样单纯,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曾被人世的尖酸与苦难浸染得浑浊。她的价值观,似乎还停留在当年红小兵的革命年代。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那些持久而永恒的道理。然而,如今的世界早已不同,规则的变化如同无常的气候。我们在万千红尘中行走,如恒河沙数中的一粒细沙,纵然信念坚定,或许能帮我们渡过劫难,但谁又能保证世间的运转会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公平与有序呢?</div><div><br> 母亲的问题,带着她的善良与无解,也带着她的天真与执念,让我只能沉默,无法给出一个好的答案。<br></div><div><br></div> 三 宽容 <div><br></div> 在医院陪伴母亲的三十多天里,我初次深刻地认识到人性中那些灰色的层面。或许,灰度才是展现人性最真实的维度。这让我想起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过的一句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鲁迅因父亲病重家道中落,从而看到了人世间的百态。而我,直到母亲病危住院,才开始体会到这种灰色地带的存在。<div><br> 此前,我总是倾向于相信人性的高光部分,偶尔也能看见暗部的阴影。但真正面对灰度时,我却常常感到困惑,甚至愤怒,为什么它不遵循高光的规则?然而,人世间的事情从来没有既定的规则。陪伴母亲的那些日子,我慢慢学会接受这种复杂。<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利川的病情稳定后,我和妹妹陪她转回武汉的医院。我主动留在医院照顾母亲,打理她的一切事务,而父亲和妹妹虽也回到了武汉,却以各种理由没来医院探望过一次。直到母亲出院,他们都未曾在病房露面。护工有些好奇地问:“你老伴怎么没来看你呢?”母亲愣了一下,但很快用她一贯的善良找出各种理由为他们开脱。而我,早已满心不平,差点脱口而出不好听的话,话到嘴边,我终究咽了下去,只能敷衍地回答:“他们身体不太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看着母亲善意的表情,心里又气又疼。她的宽容,总是为别人找借口,而我的耿直,却让我难以接受这些冷漠的理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div><br></div><div> 记起在母亲肺栓塞发作的那天早上,父亲有些感冒发烧。母亲听了,立刻安排说:“请个保姆跟着他回苏马荡,我没事。”她明明是一个刚做完大手术的人,身体尚未恢复,当天下午还因为肺栓塞病危送进ICU,却仍然将别人放在第一位,甚至糊里糊涂地为父亲操心安排。这种事,在母亲的一生中发生过许多次。她的善良让她毫无保留地为他人着想,有时甚至到了“糊涂”的地步。这样的善良,也让我常常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善良而“糊涂”,还是“糊涂”本身就是善良的另一种表现。<br></div><div><br></div> <div><br></div> 与母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总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他的许多行为,让我常常感到失望,甚至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阴郁色彩。然而,母亲对父亲却始终笃信不疑。无论父亲向她灌输怎样令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她总是轻易接受,继而默默顺从。<div><br> 记得外公九十多岁高龄时,因为微创手术住院。我恰好回家,亲戚们纷纷前去探望外公,而母亲却推托说自己拉肚子,无法前去。我隐隐觉得,这多半是因为父亲的劝说。母亲一向不会伪装,虽然她几乎本能地接受父亲的观点,但那些并非她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往往显得生硬,甚至漏洞百出。或许人性本就复杂,这些看似矛盾的特质,让她在生活的风雨中显得愈加真实。<br></div><div><br></div> 四 叠影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妹妹从日本赶回来时,走进母亲的病房。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时母亲十分虚弱,几乎没有力气去关注周围的事情。然而,当妹妹弯腰靠近床边的片刻,母亲突然愣住了,紧紧盯着她,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与难以置信,轻声说道:“你怎么也回来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母亲对儿女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第一次工作的那一年,1999年的夏天,武汉正经历40度的酷暑。我下班后匆匆赶路,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走到半路,忽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等我狼狈地回到家,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还在想,你肯定在路上被淋透了。”我笑了笑,没有作声。但这个细节,却在多年后让我无数次回忆起。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母亲会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想到你是否正在风雨中奔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或许没有给我们那么多细致体贴的呵护,也不会做出可口的饭菜。她的爱,和别人想象中的母爱,或许并不完全一样。但她是一个有激情的人,总能随口成章地抒发感受。据说她小学时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我似乎也遗传了她这方面的天分。母亲愿意静静地坐下来读一本书,这种宁静和智慧,是她真实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病危的那一刻,我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楚,仿佛人间难得的璞玉就要破碎。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种感觉令人心碎。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可以,我愿用十年的寿命,换母亲这一次平安渡过。这是我对自己的悄悄祈愿。或许上天听到了,也许有用,也许无用,但那一刻,这样的念头真实而突然地冒了出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div><br></div> 想起爬烟囱时的母亲,仿佛还停留在革命年代,意气风发,充满活力。那时的她,中专毕业后进入武汉的一家军工厂,从事一份当时让人羡慕的工作。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工厂的效益逐渐下滑。母亲不得不跟同事一起推销工厂的电子产品:黄金山牌电子琴、自动打铃仪器、声控灯开关。那些是八十年代的事。那时的我年纪尚小,只觉得母亲总能带回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觉得好玩,却全然不懂她所面对的就业压力与生存难题。后来,工厂经营不下去了,母亲另谋出路,进入一家电脑公司做财务工作。<div><br></div> <div><br></div><div> 母亲年轻时,美貌温柔,心灵手巧,不乏追求者。可她却没有选择那些被认为条件优越的干部子弟,而是看上了我的父亲——一个出身农村,凭借读书来到武汉,在大学教书的普通教师。母亲三十岁时,依然像电视剧里的小鹿纯子,年轻而漂亮,温柔而灵动。然而,生活的繁琐与无常,就像大树密密麻麻的叶子,有光影交错,也有模糊不清之处,甚至在某些时候完全遮住了树干的轮廓。那些被掩盖的艰辛与苦涩,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她的青春年华,就这样在喧嚣的生活奔波中悄然流逝。<br></div><div><br></div> <div><br></div> 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时,无意间和母亲面对面地静坐。我闭上眼睛,试着静心,忽然间觉得对面是一团强烈的白光。我惊讶于母亲的能量。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突然,一个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在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里,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什么人的手不放,却终究被分开,什么也没抓住。我孤零零地站在一个风雨交加而又白茫茫的世界中,那个画面如此清晰。<div><br><div><br></div></div> <div><br></div><div>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在三岁时,每当要与外公、三姨、小姨或是我喜欢的人分离,我都会有的不属于小孩子的悲伤与哀痛。或许,那些情感来自上一世的某些痕迹。而母亲,正是通过她,我来到这个世界。与她静静相对时,我内心深处某些隐藏的东西开始浮现。这就是母亲,她不仅是现实中的存在,更是我生命中最深的连接。<br></div><div><br></div> <div><br></div> 母亲历经大难,终于平安。唯愿母亲长久平安。<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