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未消逝的鼓声

巷陌寻柚

　　初冬的一个上午，我路过“老德胜桥”，伫立桥边，凝视运河畔一片枫叶流丹的丛林。节气已过“小雪”，但明媚的阳光仿佛给河畔的垂柳抹上了一层暖暖的色调，那柳条依然是鹅黄色，依然有着绿意和生机。尤其是平静的水面居然涌动着如同春天般碧绿的涟漪。

老德胜桥是运河上一座有传奇色彩的桥。根据《咸淳临安志》记载，老德胜桥，旧名"堰桥"。相传抗金名将韩世忠与梁红玉曾在此联合作战，击溃企图夺取宋室皇权的叛将苗傅、刘正彦，所以又名"德（得）胜"。

这座桥建于20世纪70年代，是运河上现存的唯一一座单跨双曲拱桥，由于其北侧的运河上后来另建成了一座新德胜桥，就改称之为"老德胜桥"。

我饶有兴致地用手机拍摄，发现图片比之前在傍晚拍摄的效果更美，于是又一次走近“忠亭”。

　　在步道里，岸堤旁，不时有白鹭腾起，在水面翻飞，直上树梢。但翱翔蓝天里的似乎并非白鹭，令人疑似鹜鸟。

　　道旁的一组雕塑，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刻着的字迹已经模糊，仔细辨别，可以猜读出是韩世忠梁红玉雕塑说明：

韩世忠和梁红玉是南宋时期著名的抗金将领。是在宋建炎三年（1129年），金兀术统兵十万渡江，韩世忠率领水师八千乘海船从海口（今上海）进趋镇江，截击金军的归路。在这场战斗中，梁红玉亲自擂鼓助威，宋军士气大振，险些捉住金兀术，使金兵不得渡江。

　　这一组雕塑，前年，我初次来到此地，蓦然遇见，感觉如同遭遇了隐藏于林中的一支奇兵。待走近时，才发现这组雕塑：三个女子在一条搏击风浪前行的小舟，一位双手高扬鼓槌的女將，让熟悉《说岳全传》的读者明白：她应该就是著名的南宋巾帼英雄“梁红玉”了。那么，一定还会有“韩世忠”！顺着小舟前行的方向，你还会看到了另一位骑着烈马弯弓搭箭的将军。于是，你走进了传奇人物韩世忠夫妇的故事里了……

　 在清代钱彩的话本小说《说岳全传》第四十四回“梁夫人击鼓战金山 金兀术兵败黄天荡”，是这样描摹这位巾帼英雄的：

梁红玉踏着云梯，把纤腰一扭，莲步轻勾，早已到桅杆绝顶，离水面有二十多丈。看着金营人马，如蝼蚁相似；那营里动静，一目了然。江南数十里地面，被梁夫人看做掌中地理图一般。

仔细想来，说书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也太夸张了。二十多丈，那就是200多尺，折算下来，也有近70米高，想当于现代一幢20多层的高楼，那船的体积该有多大，才能维持桅杆顶上小小鼓楼的平衡，一面鼓，一个人在风浪中摇晃，在茫茫江面上，这需要有多大的胆魄。何况是一个女子！

　　而现在，丛林里的这一组雕塑，就是围绕梁红玉手执鼓槌、指挥若定搏击风浪来讲述故事的。

你看船尾的一名划桨女兵，左脚用劲扺住船帮，右脚下蹲支撑，双手紧握船桨，以自信的目光回应令旗的方向；船头上一名女兵手执一面绣着“韩”字的军令旗，自豪地看着女将。是的，她只关注梁红玉手中的鼓槌，鼓槌扬起则军旗扬起，鼓槌落住则军旗执定。换言之，金兵往南，令旗指南；金兵往北，令旗指北。

金兀术兵败黄天荡，巾帼英雄万古流芳

　　仔细端详梁红玉雕像：她额头嵌着上弦弯月玉环箍，双眸神色坚毅，辽阔江面尽收眼底，目光如刀刺向来犯的敌船，国恨家仇尽锁眉峰。正如钱彩的说书所言：戎妆如月孛（月神），佩剑更娇柔。眉锁江山恨，心分国土忧。江中闻奏凯，赢得姓名流。——就是这一场黄天荡大战金兵，为梁红玉赢得英名万古流芳！

上面这一组雕像图，是我站在划桨女兵的身后，发现了一幅有意思的画面，右前方，能够望见韩世忠弯弓怒射，也许是他发现了在舟船的一角，出现了敌兵，那情状，险象环生……

　 缓步前行，我的目光又停留在韩世忠弯弓怒射的雕像上。眼前浮现出一幅雄壮的画面，马蹄趵趵，声如轰雷。脚下滚滚烟尘，疾如闪电，狂奔而至。韩世忠手执五百石硬弓，两腿紧夹马腹，不扯缰绳，无需扬鞭，但身下骏马与将军默契神合，骏马奋起前蹄，扬鬃长嘶。说时迟，那时快，将军左手执定弓柄，右手搭箭，奋力拉开弓弦，恰如满月。于是，将军，骏马，那雄姿英发，定格在这日夜奔流的运河畔：无论是暴风骤雨的早晨，无论是星月交相辉映的夜深……此情此景，你会想起苏东坡的两句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有关韩世忠与梁红玉的传说故事。

梁红玉是著名的巾帼英雄，她和丈夫韩世忠一道英勇抗金的故事，数百年以来一直广为流传。由于在流传过程中，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添枝加叶，以致使得其人其事真伪混杂，真假难辨。那么，历史上的梁红玉到底是怎样的呢？各种说法又是从哪里流出的呢？

　　说起来，梁红玉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小说家言。在宋代，无论正史还是笔记，均称“梁氏”或“梁夫人”，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江湖里传说最多的是：梁氏出生于武将世家，祖父和父亲都在军中任职。又因为在平定方腊之乱中贻误战机，战败获罪被杀。家道中落，梁红玉也沦落为京口营妓，梁红玉属歌妓。梁红玉虽跌落泥泞，却不染尘埃，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但一直也没有遇见钟意的。也是在平定方腊之乱后，在庆功会上，她结识平乱的功臣韩世忠，梁红玉对他一见倾心，因而以身相许。

　　梁红玉的这段身世，《宋史》却无只言片语，而最早提及韩世忠夫人系倡女者，大概是南宋后期的文人江西吉安人罗大经写的笔记小说《鹤林玉露》：

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倡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农历新正拜年）。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ぴぴ（此处原文缺失）然，惊骇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往复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至夜尽欢，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蕲王后立殊功，为中兴名将，遂封两国夫人。蕲王尝邀兀术于黄天荡，几成擒矣。一夕，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其明智英伟如此。（摘自《鹤林玉露》）

你看，这时的韩夫人还没有姓名，只提及她是京口（镇江）的倡女，曾经在五更进入官府去拜年，猛然看见庙堂柱子下一只老虎蹲卧着，酣声如雷，受到惊吓立刻逃出，不敢作声，等到来拜年的人很多了，就跟着前往细看，却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于是走近他细看，询问他的姓名，才知道是韩世忠。这个女子心感诧异，回来后私下告诉母亲，认为这个士兵將来一定不会是普通人。于是，备下酒食，邀请他到家里，结识他，赠给金帛，私订终身。后来韩世忠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功勋，成为中兴名将，封为蕲王，而韩夫人也被封为“两国（安国与护国）夫人”。蕲王尝给金兀术下战书，于黄天荡大战，金兀术差点被擒获，只是因为一个汉奸的指点，一夜之间，凿开河道逃离。后来，韩夫人上疏给皇帝，指责韩世忠错失良机放纵敌寇，请求皇上加以罪责。满朝文武官员为韩夫人动容，赞扬她明智英伟的举动。这里以笔记小说的方式，提到了韩世忠夫妇的身世及结识经过，这些都是史书里没有记载的。

到了明朝张四维创作的传奇（戏曲）《双烈记》，人物就更为丰满形象也更生动了。剧中不但点明梁红玉出身“占籍教坊”，也突出了她不甘堕落烟花巷，要自己决定命运，选择意中人。《第十二出 就婚》这一折，当梁红玉正月进入官府拜年，见一虎蹲卧廊下。及至天明看时。却是一个士卒，只见他意气轩昂，语言雄爽。就感觉他日后必定不平凡，于是决计接近他，不能错过这样的良缘。

这一节，就把罗大经《鹤林玉露》中的记录，展现在舞台上揭示梁红玉由此产生对韩世忠爱慕之情的过程。甚至于连贪慕钱财的母亲也放下身段来劝说韩世忠：“小女年方二八。素愿从良。适见官人，英雄俊伟。…老身半丝儿红线也不敢需索，只今元旦大吉良辰… ”（选自《双烈记》）

由此可见，从笔记小说到戏曲剧本，不仅是产生了强烈的舞台效果，更使得梁红玉这个人物形象的发展，有了更广泛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对梁红玉的身世定位，更是打下了深刻的性格烙印。正因为如此，清代钱彩的《说岳全传》也接受了这种定位。

　　张四维的传奇塑造了两位出身贫贱的传奇人物。韩世忠从军镇江，平定方腊，后对抗金兵，为保南宋偏安一隅立得汗马功劳。梁红玉出身教坊，助夫勤王，封两国夫人，故得以与韩世忠并称"双烈"。在作者的笔下，这两位人物出身贫贱，却奇迹般地实践了平民阶层"王侯将相宁有种焉"的奋斗理想。《双烈记》写韩世忠与知交张俊相约江南投军，身无分文，在镇江困居小店，因无钱交店主房费，不得已代店主挑米偿债。

韩世忠起自寒微，出身行伍，全凭个人奋斗，建立卓著功业。这一人物的塑造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张四维自己的人生理想，深寓寄托之意。还有一个有关人物属相的细节，韩世忠的生肖年实际上是壬午年（属马），而非戊寅年（属虎），但作者为了追求戏剧效果，居然把韩世忠生年变成“戊寅年”（属虎），这里的生肖虚构（“造假”），不但把年龄提前了四年，而且暗示了他是一员虎将（下文还有伏笔）。从中可以看出，剧本的人物身世设置，其实也是由作者的主观意识决定的。

对于巾帼英雄梁红玉的塑造，突出了两点：其一是"梦虎奇缘"，她虽落籍青楼，却见识不凡。贺朔（正月初一）日，她照例新正去府衙拜年，见韩世忠酣卧府衙廊下，惊疑似虎伏（巧妙照应韩世忠生肖年属虎，更增添了戏剧性），后方知其为士卒，心觉奇异，邀请至家，表明愿从之志。鸨嫌韩贫，百般阻挠，梁以死相挟，老鸨不得已同意招韩世忠为婿。其二是"擂鼓助战"，黄天荡一战，梁红玉身先士卒，亲自擂鼓助战，堪称是女中豪杰。她出身于社会底层，却建立了盖世奇功。

　 从罗大经到张四维都强调了她是“倡女”，那么，他们为何要写梁红玉的出身卑微，突出她出身于社会的底层？你看，就是这样一个受人歧视的底层女子，在抵抗外敌的险恶环境下，助力丈夫，英勇无畏，抒写了一部可歌可泣流芳千古的传奇故事。这就显示出强烈的反差和令人震惊的社会效果！这巨大的反差，令人震撼，从而也更引人注目和思考。突出了梁红玉的英勇和对国家的忠诚，展现了她作为巾帼英雄的非凡气概和不可动摇的传奇地位。

　　在靠近霞湾桥的桥头一侧，我伫立在“忠亭”前，思考为何要在运河边上设立忠亭？一方面，老德胜桥与忠亭遥望，是韩世忠消灭叛将得胜的纪念地；另一方面，杭州，是韩世忠建立功业后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运河两岸在那个时候是交通最繁忙的地方，也是故事传说交流最活跃的场所。人们把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口口相传，自然传到四面八方，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

　　忠亭

忠亭为纪念宋朝爱国将领韩世忠和梁红玉击鼓抗金兵获胜而建。宋建炎三年（1129)，金兀术统兵十万渡江。韩世忠率水师八千乘海船从海口（今上海）进趋镇江，截击其归路。当两军接触后，梁红玉亲自擂鼓助威，宋军士气大振，险捉金兀术，使金兵不得渡。忠亭由韩世忠、梁红玉雕塑和清风轩三部分组成。

　 清风轩的楹联值得品味。是王其煌先生写的：

江头擂鼓，湖上骑驴，可识英雄况味；

号谓清凉，谥称忠武，难消侪辈牢愁。

对联简明概括了韩世忠一生经历。当金军兵临杭州时，韩世忠挺身而出，率领军队，扺御金兵。将军在江边擂鼓抗金，冲锋在前，英雄气概，威震强敌。可叹的是，秦桧当道，韩世忠被夺去兵权，一代名将，只能每天在西湖边骑驴冷观风景，消磨光阴，驴蹄声碎，敲击着他内心深处的无限苦闷，这一切谁能理解呢。“清凉居士”是韩世忠晚年的自号，是对南宋皇朝苟安无望的叹息。一代骁将，绝望离世，赵构赐其谥号忠武，但谁能懂得一代抗金将士的深深忧愁呢？

　　欣赏一段清代钱彩《说岳全传》韩世忠夫妇大战金兀术的片段，那宏伟的交战场面，那大战前的无比寂静，那敌军战船靠近时的突然一声炮响，让人惊心动魄；那箭如雨发，伴着轰天炮响，怎么不叫侵略者魂飞魄散？你看啊——

三万番兵驾着五百号战船，望焦山大营进发。正值南风，开帆如箭。这里金山下宋兵哨船探知，报入中军。梁夫人早已准备炮架弓弩，远者炮打，近的箭射，俱要哑战，不许呐喊。那粘没喝战船将近焦山，遂一齐呐喊。宋营中全无动静。兀朮在后边船上正在惊疑，忽听得一声炮响，箭如雨发，又有轰天价大炮打来，把兀朮的兵船打得七零八落，慌忙下令转船，从斜刺里往北而来。怎禁得梁夫人在高桅之上看得分明，即将战鼓敲起，如雷鸣一般。号旗上挂起灯球：兀朮向北，也向北；兀朮向南，也向南。韩元帅与二位公子率领游兵照着号旗截杀，两军相拒。看看天色已明，韩尚德从东杀上，韩彦直从西杀来。三面夹攻，兀朮那里招架得住。可怜那些番兵溺死的、杀伤的，不计其数。这一阵杀得兀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败回黄天荡去了。那梁夫人在桅顶上看见兀朮败进黄天荡去，把那战鼓敲得不绝声响，险不使坏了细腰玉软风流臂，喜透了香汗春融窈窕心。至今《宋史》上，一笔写着：“韩世忠大败兀朮于金山，妻梁氏自击桴鼓。”有诗曰：

一声鼙鼓震高樯，十万雄兵战大江。

忠义木兰今再见，三挝空自说渔阳。

又诗曰：

百战功名四海钦，贤哉内助智谋深。

而今风浪金焦过，犹作夫人击鼓音。

　　为了弄清韩世忠与梁红玉的故事真实性和存疑点，重温了中学时代读过的《说岳全传》；第一次读了《鹤林玉露》和《双烈记》；又阅读了《宋史·韩世忠传》，还翻阅了蔡东藩先生的《宋史演义》第六十五到六十七回，思考这些有关梁红玉的资料。了解了真实的本原，就不容易弄混。正如电视剧《水浒》中，讲述方腊被武松杀死，可以说是导演杀死了方腊：因为，剧中一开始是设定鲁智深，后来才设定武松。而历史的真实却是韩世忠捉住了方腊，建立了奇功。所以，你可以去戏说，但历史的真相却不能抹去！

　　今次到这里，又一次触发写作灵感，抬眼望去，已是蓝天之上，运河上有白鹭和鹜鸟不时飞起，虽然多次见过，我却不能确定；王勃有诗：“落霞与孤鹜齐飞”，那么，这运河上，哪一种鸟是王勃笔下的“鹜”呢？但我觉得，无论白鹭或是鹜鸟，诗情画意依然存在。更有这波光粼粼的运河，梁红玉那双槌下劲爆的传达胜利的鼓声，也并未消逝……千古江山，一代代的人们来到“忠亭”，想起那抗击外来入侵之敌的中华英雄，那些史诗般的岁月和传奇，会永远被后人怀念与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