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老厂记忆•水流星

五哥放羊

水 流 星

文 / 刘 宁【加拿大】

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沈阳轿车制造厂业余文化生活很丰富，厂里经常开展体育比赛、摄影展览、演讲和文艺汇演。其中文艺汇演最受欢迎，因为都是身边熟悉的人登台献艺。

记得有一场演出是在某年春节前夕，浓郁的年味和欢乐气氛中，职工俱乐部里张灯结彩，座无虚席，满满登登的观众们都瞪大眼睛，凝神注视着舞台。

演出开始，女声表演唱《小拜年》、单弦联唱《拥军爱民》、男声小合唱《我爱这蓝色的海洋》，都赢得观众的喜爱，掌声和笑声不断。

车身车间表演的节目叫《水流星》，这是一项传统的民间杂技艺术，表演难度很大。上台的工人师傅姓张，他是一名优秀的钣金工，钣金手艺在厂里属一属二，坚硬的钢板在他手里像柔软的面料，要平则平，欲弯则弯。

张师傅为人热心，待人宽厚，在车间里很受尊重，徒弟敬他如父，对他言听计从。有一次，徒弟帮师傅去食堂打饭，师傅嘱他买两毛钱的菜，彼时，两毛钱可买食堂一盘带肉的菜。但徒弟去得有些晚了，菜都卖光，只剩下二分钱一碗的菜汤。徒弟执行师嘱不走样，买回整整十碗菜汤。张师傅却并未责备徒弟，反而呵呵一笑说：做的好！以后干钣金活儿也要这样可钉可铆。

张师傅一生喜爱杂技，工余时间常给工友们变个戏法，抛接小球，或者顶个碗。“水流星”是新近学的，他很想在舞台上展示一下。

演出那天，张师傅身着崭新的工作服，发型整洁，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他走上台来，两手擎着像扁担似搭在肩上的彩绳，垂下来的彩绳两端各栓一青花瓷碗，碗里当场加了水。张师傅在台上走了一个圆场后，在舞台中间像杨子荣一样亮了个相，特别有范儿。台侧的乐队奏起欢快的《金蛇狂舞》，台下一片欢腾。

只见张师傅轻移脚步，平时摆弄钢板的两手紧紧攥住彩绳，开始旋转水碗。刹那间两只水碗像流星，如飞碟，似光影，在舞台上空飞速旋转，张师傅又优雅地变换姿势，弯腰、直立，转身，单手或双手旋转彩绳，使那流星上下左右姿意飞舞，却滴水不洒。观众们屏住呼吸，眼神随流星转动着，目不暇接。张师傅越舞越快，“金蛇”越舞越狂，掌声雷动。

可就在大家沉浸在无限神往之中时，一只水碗突然挣开绳索，脱离轨道飞向半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啪的一声碎裂在舞台后方，碗里的水也倾泻而出。一下子失去平衡的彩绳由于惯性，像条蛇似地缠向张师傅，晃头欢奏的乐手们目瞪口呆，音乐声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张师傅大为窘迫，演出前的自信同那只瓷碗一样破碎了。他惊呆片刻后，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尴尬地向观众躹躬，准备退场。

俱乐部里先是死一般寂静，忽然观众席里有人鼓起掌来，旋即全场响应，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张师傅眼眶湿润了，激动得再三向观众躹躬……

许多年过去了，我看过太多高端的舞台表演，但当年工人俱乐部的那场业余演出却令我难忘。那非同寻常的“水流星”和“演出事故”，那经久不息的掌声，都凝聚着早年工厂区岩浆一样的热度和产业工人赤子般的纯真，更凝聚着人与人之间的善意、理解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