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拜佛记

亦曦

初秋落叶开始飘零的时候，我踏上了去往普陀山的拜佛之路。

与灵山佛国为邻，拜佛是自小就根植于心的信仰。更何况世人的“有所求”向来就是填不满的欲海，攻不破的愁城。

于是，一人一车载着一些未了的心愿疾驰于山清海阔间。

一路往东，一座座凭空而起的跨海大桥让人得以横渡东海的沧浪之水。海天茫茫之中大桥如巨龙腾跃，极目处只见云雾不见尽头。车驰桥上，如乘龙而行，去往神仙居住的地方。

经过山，跨过海，穿过无数个幽黑的隧洞，傍晚时分，我来到了朱家尖海岛。舟山一千三百多个群岛中朱家尖是一个明星岛屿，历年游人不绝，烟火浓郁。除了风光怡人外，最要紧的是它有一个通往普陀山的码头。

找了一个邻海而立的酒店入住，隔窗外望，便是无边海景。我整顿停当，就信步去往海边餐馆吃饭。

人声喧闹中找一处落坐，琳琅美食对我来说并不构成诱惑，素来饮食清淡，更何况第二天就要上山拜佛，三两碗素菜即把晚餐安顿。

回去途中，才有闲心打量这小海岛的一角风貌。

正是夜幕初垂时分，萤萤路灯照亮暮色中归来的一艘艘渔船。渔夫们正把满满一船的鱼进行分类挑捡。

密集的鱼类流水一样从船上倾泻而出，我惊呆于这浩荡的鱼阵，以至于挪不开脚步。

当然，这于我来说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于渔夫们来说只是盘算一天收入多或少的载物，是平凡烟火中日复一日的似水流年。

看着他们被海风拂黑的脸在路灯下泛着黝亮的光，这些光上下左右跳窜着，直至更深的夜幕来临，才停止跳动。

而后晃着劳累的身子随手拿几条鱼，扔到船舱一蒸，就开始与家人船中对饮。

这段酒香混着鱼腥的时光，想必是他们一天中最为轻松享受的生活吧。

一路海风相送，鼻底的海腥味浓了又散，散了又浓。闲步在小岛朴实恬淡的渔家氛围里，让人心生安宁。在这里，家家户户的生活都极为相似，大家都是靠海吃海，贫富相近，仿佛人世纷争也随海风吹散开去。

在小岛的平和安宁中早早入睡，第二天亦早早醒来。离出发尚早，就漫步走向清晨五点的海边，想着赏一会儿日出东海来填补这早起时光。

曙色未明的海仍酣睡未醒。涛声缓缓的拍涌着，一下又一下，如鼾声沉沉，听着使人心中宁静。

随着光线的渐渐明朗，大海逐渐被密橘色的光网笼照。晦明交加的海面如一场激烈的神魔大战。黑暗之魔在一节节败退，光明之神渐渐占了上风。涛声急了起来，光影在渐渐转浓，山脉有了翠色的饱和度，烟墨色的云峰慢慢褪去黑衣……待得太阳一露脸，胜负立定，魔逃遁无踪，眼前的风光已是一片祥和。

海、天、山、云、光....这些大自然的干将们，以一种高度默契的配合，迅速完成了眼前海天合一山水相彰的磅礴美景。

我久久的站在无人的海边，沉醉于这场大自然的精美演出，感恩这庞沛的美感为一个独处的生命带来的丰硕体验。

而让我倍感幸福的是，这盛大的美景竟得我一人独赏。我以微尘之躯独对天浩海瀚，并代表人间成为景中一员。

一时，内心激荡如海浪拍涌，深觉生命中的某些片刻皆是荣华的天宠，是霎那不可再现的吉光片羽。而此刻，即将踏上普陀灵山的我，将这大自然的丰厚馈赠解释为菩萨的照拂，让我得以未见佛面，已受佛恩。

一路感念中到得码头，已是人声喧囔。旅游观光的，卖香卖经的，酒店揽客的，还有现场直播的……这个联接凡人与神灵之地，无论哪个时间段都不会人迹稀少，世俗种种浓缩于此，百态竟现。

经过漫长的排队，踏上第一班早船，东海的浊浪载着一船虔诚的灵魂开往那座香火繁盛的佛山胜地。

下船后步行登山，一路有人五体投地匍匐向上，面容的憔悴映着眼里切切的希望。世间之大，茫茫万劫，人间种种困苦磨难，有时非人力可逆转，但人们并不因此感到绝望，因还有上苍神佛可依托。

又行几步，见一满面风霜的妇人边行边诉边哭，而后竟跪地不起号啕大哭。我看得心中凄然，不由驻步不前。命运对一些人来说总是过于苛待，以至于在这佛光闪闪的灵山通道上，也因心事过重，而拖跨了脚步。

一路走到紫竹林，入口路面既见石刻莲花，排列齐整蜿蜒向上。看取莲花静，生出菩提心，这些众心参差的红尘客们，在脚踏莲花这一刻，都将纷繁俗心归为虔诚恭谨之心。

至转角处，高大的观音菩萨铜像已巍然在眼前。庄严，慈蔼，只需仰望一眼，便足可将心事全然托付。世间诸苦中有相识满天下，知已无一人之苦，因此有些人到此地拜佛为次，舒散胸中块垒才是主。

比起人，他们更愿意相信神。

念想间，我点起清香虔心求拜。所求不过尘世俗愿，求健康，求平安，求事业……

以前年少不经世事，觉得求神拜佛是世人懒惰贪婪的表现，常对这种赤裸裸的欲望表达嗤之以鼻。如今人到中年，现实如巨兽吞没年少时的清高好强，许多以前不信的东西如今都信，比如缘分，比如轮回，比如因果。更懂得每个生命都有不堪承受之重，老病死，贪嗔痴，哪一样不是压在心上的重量。

而欲望，又何尝不是世人不绝的生机与希望。它是积极的，向上的，热气腾腾的。它承载着世人诸多美好的愿景，也是人们热爱生活并越挫越勇的动力。

菩萨默然俯视，满目慈悲。人间这片苦海他自有办法救渡，世人也愿意相信天上有一个与世俗生活相对应的神圣世界。通过诉说，许愿，祈求得到神灵的护佑，达成心愿之后，再进行“还愿”。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彼此之间形成了一套默契的“人神契约”。

祈求结束，我拿出自己书写的心经点燃，默诵仰拜。向来不喜用钱财换取佛经，总觉得这世俗的交易实在有渎神灵，也代表不了多少诚意。于是每日晨起用一笔一画略表诚心，并查阅释文，默诵百遍。我自知以我的愚钝，自然不能领悟万一，但哪怕只是丝缕所得，已是无上造化。

看着经文慢慢焚燃，直至蜿蜒的纸火焚灭最后一点星，我的拜佛之旅也踏上了归途。

因上山时带着的“有所求”已尽数托付菩萨，下山就成了最为轻松的时光。世人总将沉重示于佛前，而我佛慈悲，总能让世人轻松而归。

步行于山中石径，林木葱茏，空气清新。边走边读路旁松樟柏朴身上四方捐客的留语，让人瞬间逸兴萌发。这些散落林间的心愿，是无数憧憬的汇集，言简意长，妙语入心，常让人呆想回思良久。

山景怡人中，信步走去“澹澹”亭。澹澹洪波起，渺渺烟云生。顾其名就知亭子临水而建，是山中所辟一处傍海的静幽之地。

穿过石径玲珑，两旁青柏引路，路尽处一亭孑然，立于瞧石嵯峨之中，未及走近，潮音已轰鸣扑耳。

任栏看海，海天佛国尽收眼底。一时天大地大，廓尔忘言。虽离上一次看海只相差数时，观海之情却已截然不同。清晨观海之时，心里是满的，是因“美”而引起的万念交织。此刻观海心里一片空明，只觉来时那些营营盘算，切切所盼之琐屑，已杳然无迹。

还有什么比“空”更使人轻松畅悦的呢？

以往常常对心经所讲的这个“空”字心存质疑。生就七情六欲之身，若心存“空”念，岂非有违人之本性。而此刻我对这个字有了新的解释。这个“空”，并非让世人看破红尘消极无为，而是不可对人事起执念。比如，喜物而不腻于物，忠情而不限于情，追求而不强求……

一念至此，更觉意气平和，心体澄明。抬头望对面洛迦山，观自在菩萨正安详卧睡。小时候常听奶奶念心经，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这“自在”两字从小就灌满内心，却至几十年后才略懂它的含义，应该就是摆脱我执，随处而安。

慈悲与救渡是多么玄妙深远的概念，它从你出生起就一直唱响在你身边，而人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听到。

我明白以我浅薄的修行，这片刻的“自在”只是偶然熏照的佛光，但人生中有过片刻的朗然觉悟就已值得珍惜。

下山后，挤入如海车流，奔向万丈红尘的方向。内心这难得的“空”又将被世俗琐碎填满。但心里并不觉得失落，相反是更积极的投入。因为明白一切都将消弥在无涯的时间里，才更要将这偶寄于世的过程看得万般贵重。

“叮咚”一声响起，打断我的思路，导航仪传来一句：“前方拥堵，您已在最优路线上”。

我继续疾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