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梦幻书</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生活在彝民聚居地,有二十多年。在彝族的世界里,你永远弄不明白,谁是白彝?谁是黑彝?黑彝的世俗地位好像较高,白彝从生活习俗上已经归化汉族,从外貌上,你分不出他是位于另一少数的民族。这里要讲述的一个我久已不在人间的兄长就是后一类人,他叫马洪文,马是他的汉姓,彝人除了古老得如羊皮经卷上的姓氏,都额外地拥有一个汉姓,这是否是对外交流的工具?我不确切的知道。马洪文像一滴水,融入汉民组成的汪洋大海,无声无息,他仿佛没有彝族姓名,或者有,已湮没无闻。这个故事,我向人反复讲过多次,它是我心中的一个惋惜,此处,我只开了个头,我把尾巴含蓄地留着。</p><p class="ql-block">我在一生中目睹了许多人烟花一样地陨灭,他们很多是我的挚友,我抑忍着悲痛和怀念。生命是一场梦,抑或是由若干人湊拢来演的一出戏,有的人还没到曲终人散就走了,有的人坚持到最后。</p><p class="ql-block">我到攀枝花的第一个好友叫陈锐,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父亲和我父亲住一间寝室,我与他继承了各自父亲的床位,在一起住了好几个月。后来按车间调整房间,我们才分开,然而我们的友谊没有仳离。时光荏苒,命运把我们分隔在了不同的单位,以致音信杳无,好几年没他的消息了。有一年他邀我去看他在一面大山的褶皱里租住的房屋,那里环境清幽静穆,他说他喜欢宁静致远的人生境界,在这儿可以安心地读书习字,修身养性。任何一个倏然来到此地的人,都会产生误入桃源仙境的幻觉。我曾经于95年让他用繁体给我写了“非宁静无以致远 非淡泊无以明志”的条幅贴在床头。陈锐的房主是个龙钟老太,眼里深蓄了无限哀愁,几十年前,她年幼的稚子被出没大山的老虎吃掉了,她和她的丈夫回到家中,只看到一堆遗骨。</p><p class="ql-block">我在攀枝花的第二个好友是个大学生,名陈君,外贸专业,受央企虚名的感召,同我们一起来顶了班,住我和陈锐的隔壁。他爱好音乐和文学,从自贡老家不远千里带了几百盒磁带和一大堆书过来,我只带了一箱书,我爱上音乐也是受他熏陶。他那时十分推崇余华、王小波、乔伊斯、金斯堡、塞利纳、村上春树等人,但他第一次阅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还是从我这里借去的,把书皮给弄坏了,我给那套书命名残肢缺腿的《尤利西斯》,我在他的怂恿下买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他自娶了一个经商的太太,就搬去仁和了。我能感到,他异类的气质一点没减少,他似乎永远站在先锋、前卫的潮头浪尖上。</p><p class="ql-block">我的第一间寝室门牌号是403,里面容纳了三个人的肉身和灵魂,我、陈锐、陈力军,我们都是普通人,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谁名留青史、引领风骚或者开时代风气之先的迹象。我临近的401住着陈君和陈开平,谈到陈开平,我不得不插上几句,这是一个头发卷曲,脸上堆浮轻飘飘的感觉,看上去略显颓废的人,他对啤酒、小说和音乐有极高的追求。我们的单身宿舍是红砖房,窗外开着火红的凤凰花,从楼梯阶深入内部,它的中间是长长的走廊,两边是火柴盒似的对称的房间,当所有的门闭合,像在两面墙上等距离贴满了邮票。盛况空前时,宿舍住了上万人,灯火彻夜通明。如今人去楼空,寂寥得很,我走过空空的长廊,它的房间里曾经有人。</p><p class="ql-block">我们栖憩的地方叫荷花池,在空山之中,四围一派苍茫,它面向一座特大型联合钢厂。每当夜幕垂临,可以看到工厂的灯火次第辉煌;我们在岗位上,夜深人寂之时,常常深情回望荷花池宿舍楼群,目睹光明煌亮、烨烨生辉的景象。我们上班很近,宿舍就在工厂的裙裾边上,走路不到十分钟光景,要经过一座铁制的大桥,这座钢架大桥,在风雨浸蚀中经受了岁月的洗礼巍然屹立,像一个阅历人世万千风景,变得日渐沉默的老人,他慈蔼的目光,注目着我们这些路经他身边,为生活和生存而奔忙操劳的人。</p><p class="ql-block">那些年,攀枝花经常是蓝天白云,那种蓝,是澄碧如洗的瓦蓝色,天湛蓝湛蓝,不含一丝杂质。后来的天空遭受了重度污染,即使晴空朗日,天空的蓝也显得有些灰白和晦暗,呈湖蓝色,像一个美人走完了青春年华,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仅剩些还未耗尽的姿色,风韵犹存而已。外部的世界在驿动和变化,然而,返观自我,很多年了,我的心犹如死水微澜,激荡不起半缕波纹。我只对大地还保持着注意力,只关心身边几米外的事物,忘记了每天仰望一下天空。那个佝偻的、近视的陈嘉宁似乎得到了胜利,昔日想在有生之年穷无尽之事的陈嘉宁,退避到了阴暗之中,连天空也懒得望眼,就像在一出戏剧里,退到帷幕后面,永无声息,那无名戏剧的主题就是寂静本身,人和人生都是多余的。这种带着自我解剖的反思是残忍的,但它有助我们的未来。</p><p class="ql-block">攀枝花是个梦幻之地,它雄峻俏丽的山上不仅能长草,还能长出字来,并且越长越新。在通往火车站的滨江大道对面的山体,很多年前就长出了“长江造林”四个均整的白色大字。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树木也没见得比字更加高大挺拔。我曾为朋友的事钻进这架神奇的大山里一次,我至今不敢肯定,我是否真的进去过。其实,我只是把梦中得来的东西还给了梦,并轻手轻脚地放回了梦中,任谁也不曾察觉,包括我自己。</p><p class="ql-block">几十年里,我痴迷文学的心在冬去春来、寒暑易节的岁月之流里从未改变。今天,我又在文字构筑的梦幻工厂邂逅了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阿特伍德、杜拉斯、伍尔芙是三个令我着迷的女性小说家,那年读阿特伍德的《猫眼》,杜拉斯的《情人·乌发碧眼》,伍尔芙的《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罗伯·格利耶的《橡皮》《嫉妒》《窥视者》《去年在马里安巴》,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博尔赫斯小说全集,整整一年,我都笼罩在迷离恍惚的幻境中,残酷的生活和远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撕扯着我,真和美出现在同一地平线,使我不知所措。同为新小说代表人物的克洛德·西蒙,他那摘获诺贝尔奖的《弗兰德公路》也是一部伟大之书,丝毫不比罗伯·格利耶逊色,他营造的精神幻境和对场景执着不倦的刻画,曾让我置身永无穷尽的世界迷宫而走不出梦呓的语言幽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魔幻的现实,我看到攀枝花一座山的荒壁用天才般的大胆想象涂满了绿色油漆,它使我联想到米开朗琪罗攀援于西斯廷教堂的穹顶,挥舞着斑斓的油彩画下圣经上关于人类创世的传说。</p><p class="ql-block">这个桑拿浴中的八月,并没有让我想起福克纳的《八月之光》,这个八月,内容丰富,它改变了一切。这一月里,发生的事太多,足以改变我的人生,充盈的气血,支撑着我的梦中风景有足够广阔丰盈的景深。月初,正式拿到了解聘书,直线式的行进路线被打破了,我不再按部就班。</p><p class="ql-block">休息了一个多月,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生活节奏,完成生活内容的自由切换。我也想每天走一小时的路,看几小时的书,像春风细雨自言自语几句,然后倒下去呼噜呼噜。可是天太热了,我还没走路,就汗如雨下,好像做了亏心事。至于看书,如此天气,热得我头昏脑胀,没有心思,也不具备现实条件。于是,我唯有一路可逃,OK!睡觉!活得像猪一样幸福,我正把自己的人生融入一头猪的身影里。</p><p class="ql-block">热浪还在继续,身上汗浸浸的。真的热死我了!热,是一个及物动词,它用猫样的利爪碰触着我,死了,是热直接导致的也是它最终的结果。当我说这话时,其实我还没有死,我在虚张声势,我不是和未来预约死亡而死在当前的人,把时间和地点都强扭到错位。</p><p class="ql-block">蚊蝇叮咬着我,和细小的蚊蝇比,我应该是银河系了,偏偏是我这庞大之物,这漫无际涯的银河系,天天被蚊蝇欺负,一咬一个疱。蚊们挑战着我的耐心。就在此刻,我连续打死了两个细蚊,刚才还在微观世界里飞翔的生命,现在成了一丁点散了架严重变形的黑色尸体。我的手一拍,就拍到了它的死亡,它并没有应声而落,而是把它所有的卑鄙、嗜血都粘在了我的手上。不知为何,以前我老打不中蚊子,弄得我情绪低落,也许我在写一小段咒语吧,它能钝化蚊蝇的神经,使它的反应迟慢,从而把它诱引进死亡的路线。</p><p class="ql-block">蚊子是无中生有,是上帝之灵。我们既没到看到它有一个怀孕的母亲,也没有见到伟大的蛋,它便来了。莫名其妙的来,莫名其妙的去,蚊子飞呀飞,飞着飞着,就飞进了死亡,这是上帝挽的一个圈套。</p><p class="ql-block">哦!我在这屏面上白忙活,才记起还没吃饭。不!还没做饭。人是为吃而活着,吃既是活着的手段,也成了追求的目标,因为人是物质,就得物质的活着,即使精神跑远了,物质满足了,手伸长点,精神会像我们目标范围的俘虏,还是拽得回来。</p><p class="ql-block">吃完了一袋米,又是一个小结,我不用怀抱虚无主义,写一篇纪念光阴的总结,生活从下一袋米重新开始,从上袋米到下袋米,也无需签证,过渡得看不到一线痕迹。手持剪刀,以过去的手法去剪,怎么也打不开封口,我总是忘记。</p><p class="ql-block">手捧大碗汤,它为什么那么热?到这个时候还不能冷静下来,还是热气腾腾。我对生活中的问题像在数学世界里一样无知,尽管我曾有过与自然科学痴狂相恋的蜜月期。我常常想,我如果从少年时候就去寻求世界的真相,我在物理学科是有所发现创造的,我信任我的思维方式,厌恶陈旧而喜于创新。</p><p class="ql-block">夜已阑珊,再见!纺织梦境的幽昧夜晚。我曾经努力隐藏的一切,如今都已在纸上复活了。“天地不限人,而人自限于天地”,这是想象在我们反向回溯时那命定的归途抛出的训谕,我抱着神的指示,走入内心,扺近似乎永远摆置在我前方而不能真实触碰的梦幻境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6年8月25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从一个城市的命名来获得方位感的,并据此把文字摆弄到正确的位置,我从来都居于城市的东端,东区、东街。冥冥中,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早把一切注定。</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我拉锯式地往返于攀枝花和达州两个城市,然而达州并不是我行程的终点,还要向它旁边挪一挪:开江。我叙述的重点也将集中于此。</p><p class="ql-block">我的生活放置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方,我深刻地感到一种分裂感。</p><p class="ql-block">在列车上,是对渐趋固定的日常生活离心的倾向,从熟悉的环境脱序出来,去面临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黑夜笼罩着天地,我对大河两岸的呼吸,还有庄稼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并熟稔铁路两边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在攀枝花的那些年月,我的内心是荒芜的,绝对的孤独浸入骨髄。这一生中,幸福离我是那样遥远,尽管我时常看到幸福溢出别人的脸际。</p><p class="ql-block">整整八年,我居处在一个近似农村大庄园的山谷,只是人多,别无其它,没有商场、影院,更没有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公交是对外唯一的联系,公交车也通达我心中无边的孤独,无际的空旷。</p><p class="ql-block">我的身上没有故事,只有情绪,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显得有违常识。在我生活过的两个地域,攀枝花和开江,都没发生过故事,这和我的人生极不相称。时间、地点、人物,都有,唯独事迹消声匿迹,被一只停留在delete键上的手删除或是省略了。</p><p class="ql-block">我活在人间,是以会思想、会喜怒的蛋白质的生物形态存在着,从来都和神话、寓言、小说、戏剧这些用故事串联起来的崇高、宏大的事物无关。因此,我不能提供无负自我的哲理、经验和教训。显明易见,我自身的处境比较枯窘,我也知道这是一个不容易发生故事的年代,平庸是这个社会的本色,那些富于夸张和戏剧性冲突的装饰性色彩,只蛰伏于典籍中。</p><p class="ql-block">我的生活是黯淡的,甚至是灰色的,质地是那么的无趣,好像一个例外,然而并不独特,在我身上打磨不出璀璨的光泽。</p><p class="ql-block">命运把我定在工人这个朴素的地位,有二十余年。尘烟弥漫,是我生存的基本背景,放在这背景上,我就得努力扮演自己沉默无闻的角色,我尊重自身的现实,像尊崇神圣的道德律令一样。</p><p class="ql-block">不是没有斗争过,我曾经屈尊于现实而作着反抗的努力。年事渐长,便柔软地和世界相处起来,和平地看待周遭的一切了。</p><p class="ql-block">我像一个渐呈平治的王朝,记忆中筛除了暴戾与血腥,饥饿与苦难。我们将力量囚禁在体内,这是一股沉睡的生命激情与暴力的急剧冲动。</p><p class="ql-block">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都空着,没有东西来填实。是命运把我们推至某个位置,也许,在这个位置上,我们还能续上间隔多年的未做完的梦,仿佛回想一场童年的记忆。同时,我们也将愚蠢囚禁在矮小的身躯,不让它有显露的机会,切断它向现实突进的道路。</p><p class="ql-block">这个王朝没有国王,他早已隐匿了起来,而我们没有必要藏头隐尾,孤拙地独守一方自治领地,那是神恩派定我们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湿漉漉的王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朝政荒废。那里没有一个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坐在京都的中心,和他的朝臣,谋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用武力追赶,向二十世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逃逸的灵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心灵也会出游,脱离聚焦的那一点。</p><p class="ql-block">火车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而我已回不到过去,那个生涩的幼年的自己,在另一头,和我彼此相望。</p><p class="ql-block">日影婀娜,西沉斜坠。我们这些被弃置在远方的游子,有谁知道我们心中的凄苦?我在远方,梦着故乡,这是生活在心理层面上真实的内容。</p><p class="ql-block">当我即将永远告别攀枝花的时候,这才发现,我还有那么多梦想的地方没有去过,那些横断山区美丽的风景,没有覆盖上我的足迹,我满怀惆怅地写道:“格萨拉,一个在荒野中,在世界地理中被遗忘的寂寞的地名,我从未到过,也将永远错失。它在我不远的地方,充满孤独。”</p><p class="ql-block">我曾经把自己想象成抱持双臂,头顶苍穹,脚踏金沙、雅砻二江,斜倚横断山脉的巨人。</p><p class="ql-block">这一回,我是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出生的地方去,像我往昔说过的那样,奔向两个雄奇神俊的汉字──开江。</p><p class="ql-block">在离走的前夕,我忙碌地将纸片上依稀可辨的文字录入手机。</p><p class="ql-block">窗外,滂霈的雨下得已经深透,然而,还歇不下来的样子!我的那间陋室,是茫茫雨雾中一颗孤独的星辰。我整理着二十年前那些残片上的文字。我不愿给它签上平凡的姓名,宣示主权。抢救记忆的行动,在离别前悄无声息地进行。对这种无用之用作最后的坚持,是一种悲壮,亦是无奈之举。</p><p class="ql-block">细心辨认已经残破不堪的纸片,那些遗失的记忆又复活了,我又仿佛回到了从前,我的青春的影子,我的生活的轨迹,我的思想的纹路,都藏在这些纸片里。我把它们录在电子储柜,它们在纸上太重!我带不走这些纸上的重量。</p><p class="ql-block">这些文字,进入我的手机,就蒸发了一般,失去了重量,可是我的手机并没有因此加重一克,在现实中,它们是如此沉重!生活中不可承受之重转换成电子,就成了可以承受之轻,轻得好像已经消失,只剩没有重量的影子,它让我们态度生变,人间有形的负累全部卸下,只需轻轻一点,我们又找到了自己。</p><p class="ql-block">录完以后,我点燃它们,付之一炬,这些残冷的青春的灰烬,仿如一声叹息,充满忧怨。这是一个时代的休止,它是我生命中完整的一段时光,明媚、温暖,而又浅浅淡淡的感伤。</p><p class="ql-block">在人生之半,我不构想我的未来,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纪,或是把浮华世象掺入梦中,成为虚拟。</p><p class="ql-block">天空的红月亮,睡意朦胧,毛绒绒地挂在车窗边沿,挂在旅客的梦边,我也跟着车轮和铁轨合奏的乐章合上双眼,含混地进入了黑甜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8.03.02</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诗神停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当代诗坛的两位重量级人物曾经在他们幼稚时期生活于南高原的这片蕴藏丰厚的沃土,留下弥足珍贵的足印。当处于匿名状态,个性还未充分发展时,未来于他们呈现无限的可能:成为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思想家抑或哲学家;成为教授、学者、工人抑或见多识广的游商坐贾……当人生尚未定形,后来的生活还没有塑造成既定的事实,是可以惹起天马行空,无边无际遐想的。然而,命运降临,若干年后,他们成了享誉国际的诗人,为中国诗歌赓续荣光,开铸新篇,作出了不朽的努力和尝试。</p><p class="ql-block">他们来至攀枝花时,这里还是梦幻未启,危崖千丈的裂谷,永流不涸的江水叮叮咚咚,涌流着诸神的黄昏,神秘的信息含苞待放。工业大生产正缓慢撬开被沉沉蛮荒紧锁的重门,打通它与外界的联络。它的群山峻岭将经历重塑,被现代工业的轰天巨响整饬一新。洪荒之力创生了这片古老的青藏余脉,它是世界屋脊从高高在上的天堂向人间咯噔一下向下滑落——这一具有试探性质、诗性想象、逆向推进而非板块挤压隆起之类地理学阐释的世界意志与创世冲动在转变为现实的伟大过程中的略微一试,并以鬼斧神工横切出无数的褶皱和沟壑,现在,工商文明将接管这一切,氤氲朦胧,莽莽苍苍,处于大化、混沌中的一切。魔幻现实主义戛然而止,终结了它波光闪耀,原始质朴,如巫如幻,绵延亿万年的宏大叙事。</p><p class="ql-block"> 大西南的朗朗诗空,云灿星辉,光华闪烁。勿庸置疑,欧阳江河和臧棣是行经这片湛蓝天域最为璀璨夺目的两颗,他们如明灭闪烁的巨星,将身影烙印在攀西大地的深山幽谷,然后告别那一座座被梦幻包裹,在令人窒息的太阳光下半明半暗的山峰,转身走出涧水奔流,青峰挺秀,绿水悠悠的大峡谷,展开试飞的羽翼,去往星辰大海,寻访钟情憬往的诗与远方,向着更辽远,更深邃,也更广阔的地方起航。</p><p class="ql-block">那时,欧阳江河还叫江河,尚未缀上母亲的姓氏欧阳,母性力量的加持,是在多年以后与于友泽的笔名“江河”碰撞之后的事情,这颇像一个人的名字被另一个人“夺”走并代入,不是暂借而是永久征用,迫于无奈,不得不放弃原有阵地,易名于世——由此可见,欧阳江河的领地意识是淡薄的,轻易就将自己固有的语言代码拱手礼让,这是一种何等宽广的胸襟!但是,这一切所为并非全无益处,欧阳江河在新名里以独特卓越的书写,树起了自身更为清晰的辨识度,音量逐渐爬升,音质陌异于人,宽广,宏敞,深情地刺透这庸常俗世。</p><p class="ql-block">童年的欧阳江河随父母的工作调动辗转漂泊,足迹遍布泸州、凉山、攀枝花诸地。地理层面的位移,也发生在精神空间,楔入某种积极因素。一次次迁徏,像一次又一次瑰丽壮阔的精神漫游,每一个地方,都是令人欢欣雀跃的中转站,那些山山水水,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滋养了他的见识,浸润其内在的体验。高天厚土,从不负人,经历的一切,都将存入生命之中,永不褪色,潜隐于个性并暗地里发挥作用,因为你所经历的,终将融入你并成为你。当一个人嵌入某地理版图,他就自然与当地的风俗相融、人文相契。</p><p class="ql-block">移动或漂泊,解除了一个人与一个地方契约式的深度捆绑,更多的未知等待解锁。重现而不是擦去大地上行走的痕迹,为创作提供了动能。空间在时间中的位移,是曼妙有趣的,变动不居打破了固态的凝滞,它必以深刻的形式复活以轻盈姿态踏山涉水的从容步履,每个人都有生疏地来到熟悉地方的集体无意识。</p><p class="ql-block">早在抗战时期,欧阳江河的父亲江玉春便在老家邯郸涉县参加了共产党八路军领导下的敌后武工队,作过武工队的指导员,是一名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八路,后任中原野战军三兵团11军33师99团的团政委,解放前夕南下挺进大西南 。时间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在毛主席一声号令下,大江南北各路建设者涌进逼仄的峡谷,开启了攀枝花钢铁基地的建设。那时,江玉春从大凉山调到攀枝花,任市委主要领导之一。</p><p class="ql-block">欧阳江河在委婉地到达攀西以前,1956年就出生在了四川泸州,和攀枝花一样,那也是座被长江浪花簇拥的城市,只是从长江源头出发的水,一路蒸发损耗,扺达泸州时,当初的水已所剩无几,可是,泸州段的长江却更宽阔,水量更丰沛,波浪也更滔滔,这根源于泸州吸纳了更多地方的降水,青藏高原在长江的河床里有幸存活下来的雪山融水,和长江流域各个细小脉管里的来水融汇在一起。泸州码头船舶如云,从宽广的水面结伴驶向梦中的远方,长江之子欧阳江河目睹了长江岸边这波澜壮阔的一切。</p><p class="ql-block">当时,攀枝花是四川和云南在毗邻的大江南北各出一半拼凑的城市,这片吸收了西南边地两省精华的土地有另外一个名字,名曰渡口,由金沙江水把四川此岸的人跨越省际行政区域送渡到云南彼岸的渡口。由于刚从沉睡中被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惊醒的渡口交通不便,人迹罕至,欧阳江河就留在了西昌,待在母亲身边,并在一个风送异香的日子,如花朵打开身体,从人生的棋盘怯生生地迈出了第一步,进入西昌的军队子弟校八一小学接受启蒙教育。</p><p class="ql-block">攀枝花钢铁基地草创,欧阳江河的父亲江玉春1964年作为军方代表先期入攀,1965年5月参予筹建渡口市人民武装部,并于建军节这一天正式宣告成立,同年12月任市人武部第二政委。1966年4月以后任第三政委直至1972年调离。1967年1月 ,铁五师进入渡口支左,成立了渡口市驻军支左领导小组,江玉春任支左办公室主任,不久任中共渡口驻军支左联合指挥部委员会副书记,是年3月23日,兼任渡口市生产委员会副主任一职。江玉春支左的先进事迹作为全国典型曾刊载于解放军报。</p><p class="ql-block">文革伊始,江玉春受到了冲击,1967年三老四帅的抗争被诬为二月逆流,江玉春同情并拥护谭震林等老革命家,被造反派抓住“把柄”,遭到揪斗,押在车上在全市游街示众,一游就是大半天,总共游了大约三到四次。1967年8月12日,在攀钢所在地弄弄坪的“革命大工棚”召开了批判江玉春和铁五师副政委肖戈的群众大会,彼时,在郭沫若为“革命大工棚”题写的牌匾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打倒肖戈,打倒江玉春”的口号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对二位首长了解至深的警卫员义愤填膺,欲拔枪震慑,肖、江二人见状,厉声喝止,为了安抚群情,将局面引导到可控的范围,肖戈和江玉春在台上违心悖愿地低头认了错,表示愿意接受革命群众的批评教育。</p><p class="ql-block">狂风暴雨席卷全国,贺龙元帅受迫害含冤离世,1966年3月中旬贺龙视察攀枝花把江玉春叫去对攀枝花的民兵基本建设工作作了专项汇报,后来江玉春因此挨了批斗,造反派撸拳擦掌,要求江玉春老实交待,贺龙到底给了他什么黑指示?</p><p class="ql-block">欧阳江河1964年寒假首次进入攀枝花,从此,每个寒暑假都到攀枝花,直至1967年底。文革后,全国停学,欧阳江河有整整一年多时间是在攀枝花度过的,加上四个寒暑假,他把生命中最为青葱的接近三年光阴和攀枝花紧紧粘连在一起,然后作了长情的告别,离开那个人际撕扯与缠斗愈演愈烈,几乎将父亲送上祭坛的狂热氛围,再未踏上这方绚烂神奇的红土地。</p><p class="ql-block">继欧阳江河之后,另一未名少年接踵而至,他就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诗人臧棣。欧阳江河入攀的那一年,臧棣出生在祖国的心脏北京。臧棣祖籍山东,到爷爷那一辈落户辽宁凤城,父亲1953年从东北冶金技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冶金部工作,文革期间,遭到政治排挤,下放到治金部在云南个旧市的五七干校农场劳动。</p><p class="ql-block">臧棣的命运是随父母的工作挪动的,1969年11月,年幼的臧棣和哥哥跟随母亲奔赴远隔万水千山的云南和父亲团圞。次年初夏,父母工作调动,全家又到了建设正酣的四川攀枝花,臧棣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去就长达七年之久,把他的童年留在层层叠叠的大山之中。臧棣从中心到边缘的轨迹,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有犹如弃子的失落感,他在父亲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贬谪的失意和落寞,那种知识分子无以名状的惆怅,挥不去的清愁萦绕在臧棣的周遭,被铐的飞翔,煽动他解放桎梏的激情和欲望。6岁那年,羸弱的臧棣得了一次肝炎,父母忙于上班,乏人照料,其时臧棣正在攀钢子弟校上学,到学校得翻山越岭,道路崎岖,举步维艰,不得不休学半年。8岁那年,又身染痢疾,后经人指点,服了马齿笕才康愈,所以,他对植物深怀恩情,多年后,诗歌屡屡触及植物,童年的影响深远至今。</p><p class="ql-block">臧棣晶莹的智慧在攀钢一所又一所子弟校里锻打成形。那么多母校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向阳小校。岁月荏苒,当他重返攀枝花,面对向阳村一幢幢形制相似,老旧沧桑的筒子楼,他已找不到、辨不清那个容身七年的家了,却依稀记得房间里热空气炽烈如火的情形,以至于他后来回忆攀枝花时说:“攀枝花给我的最深印象是特别闷热,但对一个小孩来说,那地方基本上还是未开发的原始地域,高山,大江,密林,繁花,构成了视觉上的盛宴。”不宁惟是,他还常常忆念起早年住席棚子、干打垒那种早已隐踪遁迹的清贫生活。</p><p class="ql-block">1977年,拨乱返正,臧棣的父母奉调回京,这个与横断山脉为伴,和金沙江水赛跑的少年,开始了新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道路。</p><p class="ql-block">如今,走出大裂谷的欧阳江河和臧棣功成名就,成了已经完成式的国际性诗人,他们是否还记得那梦中山水,那空谷足音?两个游离于攀枝花户政管理之外的异乡人,已然为攀枝花的文化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3.03.10</p> 攀枝花风物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漫谈攀枝花的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攀枝花的路,在阳光里柔美起伏,像海潮轻缓地荡漾,裸裎优美曲线。那路上人,有着高原上独有的橄榄肤色,像来自远古的部落。</p><p class="ql-block">攀枝花的路不平坦,它是人工在山体上硬生生开凿的伟大工程,这些如毛细血管纵横交错的路依山就势,随形生变,即便临江的路大致在一个平面,也不是勇往直前一根竹竿捅到底,依旧是随着山形弯弯曲曲,婉约蕴藉,在这个乌托邦的平面上拐过来拐过去,像一个人去抓另一个人,躲躲闪闪,犹若舞蹈。凡是在攀枝花操练过的司机,无一不是第一流的驾驶者,他们在卡在天上和人间的那段行程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驾驭自如,人人都是大师,或处于候补地位的准大师。</p><p class="ql-block">如果以平原直直的平平的线性思维来定义道路,你将错过充满异美之爱的机会——当你闭上双眼,满含期许,翘嘴以待一个极富柔情蜜意,肉感十足的亲吻,结果吻你的人定位不准,走错了路线,致使这个浓郁温情的吻遗憾地从你脸庞几毫米的地方擦身而过。</p><p class="ql-block">早年栖居厂区,经常听到从钢花村、白丽坡到荷花池那段路在运矿重卡的碾压下沉重的呻吟,那些路在几十吨的重压下不堪重负,伤痕累累,尽管时常修缮,却又像重病患者一泻千里地烂掉,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反复拉锯。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积满尘灰、煤屑和人们走过的脚印。</p><p class="ql-block">地形所限,攀枝花的路大都不宽绰,记得东风有一段人行道仅巴掌宽,只放得下一只脚,脚板稍大的还得劳驾贵体下到低洼处的店铺门前行走,或直接在公路边沿走动。我的脚小巧玲珑,踩在那窄路上像杂耍演员走钢丝摇摇晃晃,目不转睛盯紧脚底,生恐一阵风把这百十斤吹走。</p><p class="ql-block">攀枝花的路面铺满经年的阳光或夜色,我常常踯躅于这些狭窄的道路,感觉每一片树叶都凝视着我,那是山区不可言说的浪漫,山坳上的行走,让我始种保持冲锋的体态:躬着背,迎着风,虎视眈眈。</p><p class="ql-block">地理决定姿态,我以弓步和虚步在攀枝花走了二十几年不平路,以那种甩动双手,负重前行般的弓步爬坡上坎,同舞台上雄纠纠、气昂昂前进向前进的英雄之姿别无二致。若是再猥琐一点,使用弓步走路身子势必猫腰前倾,看上去像偷偷摸摸行不义之事的窃贼,当然,我无意淡化舞台上昂藏的英雄主义气概,毕竟那是一个以英雄城市命名的山城。从猥琐向崇高转化其实不难,只需把头抬起来向后仰,平视前方或仰望苍穹,目光定定的仿佛望着一个无法撼动的目标,眼里充溢着坚毅的神气,再将手一只曲折,手肘像顶住西班牙公牛,一只向后打直,摆出一个漂亮的POSS。从高原的大山上下来,由于在较长的岁月里使用弓步,起初打不直腿,人的形姿都已固定,改变起来有些许难度。尽管用弓步走路很累,像个命运多舛的苦人,但那似乎代表了高原客独有的行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01.06</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攀枝花的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雅砻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横断山区云遮雾绕的列列群山间,一条清碧如洗,活泼泼、刺啦啦的江,摇头摆尾,蜿蜓向前,直至攀枝花,这名为雅砻的江,才把姓氏隐匿起来,把它所有的生命激情和生活内容注入金沙江体内,一起涌向浩大壮阔、波涛翻滚的长江大河。</p><p class="ql-block">1998年,我那时还没有暮气沉沉,没有让自己堕入不可回返的苍茫混浊的心境,对一切还抱有新鲜,我有无数的办法远离昏瞀、昏聩、昏昏昭昭含糊不清的状态,因为我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我像个暴得巨富的浪荡儿,以浪漫主义势不可挡的激情,把自个儿想象成抱持双臂,头顶苍穹,脚踏金沙、雅砻二江,斜倚横断山脉的巨人,在幽冷的月色下静静打量日夜奔驰的江水,像怀着羞怯之情窥探花容月貌的少女,近距离走到这条源自青藏高原,汹涌澎湃了上千公里,经历高山峡谷万壑千山、万重风险,穿山越林,长途奔袭才来到攀枝花的雅砻江身旁。</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欲雨未雨的阴霾天,汽车驶出市区童山濯濯、荒芜寂寥的石山,像在一副画上一点一点敷设颜料,绿意渐渐浓了起来。山上郁郁葱葱,山脚澄江如练,汩汩涌流的江水唱着欢忭快活的歌儿,响彻在我们一路奔跑的车子的前后左右,翻过车窗,挤过缝隙,钻入乘客耳鼓,令人心神一振,神清气爽。我此行的目的地是热火朝天建设中的二滩电站,汽车轮子带动着怦怦心跳,在公路上飞速旋舞。</p><p class="ql-block">行经两江交汇处,远远望见一座硕大无朋的铁桥,气势如虹屹立在雅砻江上,无需向人打听,桥中央顶端矗立的五个大字——雅砻江大桥——就告知了我,三堆子到了,桥名是由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郭沫若提写。</p><p class="ql-block">才从钢铁厂灰漠的布景中和市内水泥城堡坚硬的甲壳中走出来的我,对沿江生动鲜活的景致——山的每一道褶皱,水的每一缕波纹,乃至偶然闯入视野的每一座建筑的轮廓,都感到无比新异,我把耳目尽力张开,像接收无线电波一样领受每个细小但又强力、生猛的刺激。</p><p class="ql-block">我之一生,几乎见识了南方长江水系、珠江水系有名的大江大河,但在没有遇到这些江河之前,我有幸和雅砻江先识,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雅砻江是最清澈的,那江面纯然是一块完整无瑕的碧玉,反射出太阳金灿灿,亮闪闪,清幽幽的粼粼微光,这哪是人间?完全是从天堂神界掉落下来的!即使想把它补回去,也找不到那达致完美,有工匠精神且富于创造力的匠心独运的天神吧?时间在江上停留,我仿佛听见孔夫子的声音穿越千年时空,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浩叹,沉重的气息犹在耳畔,东奔西突游说列国者的形象跃然眼前。子在川上曰,若在既是天上又是人间的雅砻江上曰,又会说出怎样的清词丽句来呢?哦,这人间清雅的江河啊,你是伟大中的唯一者!你有海伦的明艳,西施的婉约,你是混血混出来的美丽,既强烈刺目,又含蓄蕴藉。</p><p class="ql-block">终于,二滩大坝赫然耸立在两峰夹峙之间,施工的隆隆声响远远传来。到三滩时,我弃车步行,拐过右首一座桥,朝着大坝的方向走过去。大山里真是寂静,清越婉转的鸟鸣声于是显得格外突出,似乎在应和远方工地震耳欲聋的喧沸嘈杂。如果没有工程闯入大山与江河,这里无疑是与化石一样默无声息的原始时代的遗存。我一直相信,各个时代可以并列共存。即使在全球化酣畅愈烈的今天,当你到了另一个地方,也有机会不小心就倒回到另一年月,遇上几十上百年前的旧物,在别个年代才以现在进行时大量而又大肆存在的事物。2008年8月,我进到不知是永胜还是宁蒗的一个集镇,仿然回到了五、六十年代,旧时代的建筑和风物,透过车窗进入我的观察,那是一种慢的生活,慢得跟不上时间的节奏和步伐。这个孤悬边域的市墟,还未被现代化的耙齿梳理与耕作,离时髦的风尚也非常遥远,它趿拉着破旧草鞋,蹒跚地跟着时代的脚迹,用慢悠悠的步调往前赶,却总是落后,只有几十年前的旧电影里,才完整保存了这种古朴原始的乡野风情。回到眼前,伫立在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的天地夹缝间,我从工业社会一下子落到了农耕文明之前的时代,其间的代差和落差,足够让我悬空的心在虚华的人世和虚缈的天地间晃荡个够。仿佛人在画中,而心思早已溢出了画幅的边缘。</p><p class="ql-block">游走的兴致正浓,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中岿然不动的青山和从容奔流的江水,犹如在合奏一曲民乐,曲调别具一格,听者闻之动容,加深着对这江河的爱恋。正所谓爱不问缘由,不知所依;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想,大抵是大自然以其俏丽的容颜,愉悦了我们的感官,潜移默化、深藏不露地影响着心灵的直觉判断。</p><p class="ql-block">翻过几道山梁,钻出迷宫式的隧道,我站在了未来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双曲拱大坝上方,登高望远,山川秀丽,大有处于江山之巅,高屋建瓴,指挥方遒的伟人气魄和博大胸襟,云在身边飘荡,江在脚底下的时空里流动,小人物找到了替代式、嵌入式进入大人物情态、境界的移情效应,抚慰那颗壮志未酬、大志未伸、鸿图未展的拳头般大小的脆弱的心。</p><p class="ql-block">小人物终究是小人物,命定绕不过凶神恶煞守护神看守的那个固若金汤的“槛”,还得依循理性主义从思绪万端的梦想中回到洒满阳光雨露的现实尘土,于是,我从天上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向人间,一直走到如今已被江水淹没的原初的江面。我至今还对自己说,我曾在高峡平湖下的某个地方呆过,看过,站立过。虽然所有一切都不复当年景象和昔日风采,但我还深深的记得,我过往的影子,已沉没江底,被浩瀚的江水淹没和浸泡,这是我独有的观览者的经历,我将把它保存到记忆被删除、被格式化而归于空洞为零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此后,我又独自或携领家人数次游览二滩,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原来他们也是这条江的拥趸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9.05.29</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金沙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金沙江穿过梦境,在生命里蜿蜒流淌二十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雪山的坚贞与冰寒,哺育了青春壮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喝下去的金沙江水,减缓了浪花翻滚,激流涌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雪山融水,携青藏高原万古空寂,涓涓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每日啜饮的玉液琼浆,也许该成为长江的波涛,浅唱低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或是网上奔走的电流,风驰电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若干江水,被我们截取,滋润如两岸大山一样壮阔的灵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用它的莹莹,洗濯污秽身子,浇灌烈火般的干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金沙江的旋律,和我们的血液一道,在经络里澎湃汹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激情流动,几千吨的涛声在身体里回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一缕缕波光在身体里荡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江空的靛蓝掺杂几许清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落在平静的心绪上,映照出云影白洁的风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大地和上帝之间流动的云,是从神话中走失的羔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常凝然不动,伫立桥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像上帝俯视人间,注目江水潺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用手机摄下,金沙江四季变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M贮量,尽够装下传说、风景和想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金沙江水面,闪动着耀眼的磁性光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然而,在魔幻的镜头下,我想把一切省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只留下云淡风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千载风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一条婉约的江,呈现出柔媚的风骨,在凤凰树的红霞映照下,一江冷艳的水,缓缓东流。那火红炽烈的凤凰花,宛如普罗米修斯盗取的火种,在绿叶丛中灼灼燃烧。江水咕嘟咕嘟,叮咚叮咚,给这个城市镶织了一道音乐的襟边,制造了一种梦幻的意境。金沙江百转千洄,不舍昼夜,婉娈徘徊,花城在它的迷离流变中岿然不动。</p><p class="ql-block">江岸上那些依山建筑,纵横错落,彼此遮掩,抹去了层级和界限,获得某种虚假的高度。顺江排布的楼宇,一排一排从后向前推挤,把最前的逼到了离江咫尺之遥的滨江大道。再往前,一道至高无上的威严的禁令,阻挡了城市征伐的步履和扩张的雄心。</p><p class="ql-block">多少次,我在南高原起伏的山峦间欣赏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景观,或仰看高天流云,云来云往。犹记1993年冬季的某个下午,我坐在金沙江峡谷之上的一个山头上,世界寂静无声,大地沉默不语,偶有一辆汽车象乌龟一样从对面公路经过,但无助改变苍凉冷清的格局。我极目远望,山浩浩莽莽,无边无涯,我对不远处江和路的转折处,那后面一大片无法透视的神秘地域,充满想象。那是我第一次和这条江结识,无以名状的陌生感冲击着震撼着我。我从陌路走来,和一条在想象中酝酿千百次的江河相遇,它修正了我的误解,重塑一种客观真实的形象。</p><p class="ql-block">两年后,我永远地定居在这江边,把一个人和一条江、一座城的关系甚至是命运固定了下来。</p><p class="ql-block">金沙江旱季流动着清波碧浪,雨季时则是一片浑黄。我并不想写尽它的美丽,因为文人学者都在滥用天赋之美,我不与他们趋同,我要独辟蹊径。这使我想起1998年7、8月间,长江中下游洪水滔天,我坐在金沙江边一个亭子里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专心地进入那优美的文字,浸沉于文学的天地,不时也抬起头,瞧一瞧亭外雨雾笼罩的阴沉的世界,那奔泻不止、浩浩汤汤的江水,正在浑浊的上涌,象一首愤怒的歌,把荷花池大桥的桥墩几近全部淹没。我不能做到素心若雪,我在为下游担着忧愁。回到寝室以后,为感所触,信笔涂鸦了几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的双手伸过现实贴向梦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全中国在下雨 诺亚方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在人类的嬉戏里安然横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阿基米德这老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他的名字上停着一只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鹰在桅杆顶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折断了温柔的目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时常独自一人在寂寂无人的江边流连盘桓,江边的危崖巉岩似乎要倾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为我铸起一座雄伟的坟碑。在旱裸的荒山面前,我罕见地获得了一种惊骇的力量,从来没有的新颖不凡的感觉。那遍山的仙人掌、剑麻、火剑草,呈现出一种孤绝。我知道,命运分为两种,创造的和继承来的,在后者的指引下,我来到了这里。尼采说地理决定人的性格,我一如继往地走进宿命,和一条江心心相印,和一座座山紧紧相偎。</p><p class="ql-block">山,太寂寞了!需要水的柔情。于是,一条蔚蓝的江,温柔在山脚,上万年的孤独,山都坦然忍受。山和水,我只能用“水自温婉,山自绰约”来形容了,山与水的关系,道尽了阴阳互补的哲学内涵。</p><p class="ql-block">一条算不得宽阔的江,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暴烈的性格。也曾听闻,金沙江吞噬了一些花季少年的生命。我的一个工友,就因为在江边结伙游玩,溺水身亡。值得庆幸的是,我和人曾从江水上跳跃而过,落在一块石头上而平安无事,还一个人躺在沙滩上,读《珍妮姑娘》,并用寒彻骨髓的江水洗濯双足,都安然无恙过来了。可见,我是喜水的,与水在命中并不患冲克的大忌。想一想,这都是前朝旧梦,很早的事了。</p><p class="ql-block">人生亦如一条大江,我们在上面载沉载浮,随波逐流。金沙冮曾经见证了我的悲与喜、起与落,也许,是到了离开它的时候了,因为,我选择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刻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3.06.02</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最后一天</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团肉像张弓蜷曲着偃卧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周遭是破碎机狂奋的咆哮和振动筛瑟瑟不停的语声,间或伴着银白金属清脆悦耳的撞击声。</p><p class="ql-block">他被放逐了,放逐到了生命的尽头。一辆大卡车关闭了它突突的嘶吼,自正午的阳光里冲进暗室一样幽长的通道,从他的身上驶过。匝匝的机声像涌动的浪潮扩散着一圈圈涟漪。他静静的,没有一丝动作,一息声闻。在车后面,目击者的大声喊叫拽住了渐渐远离、绝尘而去的汽车,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在惊呼声中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殷浓的血,如红梅花瓣忧怨地洒了一地,像一个伸展的问号,浸漫着困惑与迷茫。火红的血,燃烧着这个冬日的午后。</p><p class="ql-block">他是孤独的离异者,育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还有半天,他就休假了。然而,这是他的最后一天。从这一天起,太阳不再会升起。永恒的虚无在向他招手,他的灵魂游移不定,凌空飘举,他的身旁闪动着梦幻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司机步下车的那一瞬,内心似轰然倒塌的雪山完全崩溃。如果放在凸透境下观察,意味着一种纯然客观的自我呈示。他抖索的手指在手机屏面上慌乱的移动,他不断用拳头捶击脑袋,隐若游丝地喃喃自语,我今天到底怎么了?他自身无法解答的问题,外人更无从知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远解不开的方程式?这是一个时间之谜,矗立在2014年10月30日。</p><p class="ql-block">在焦灼的等待中,一辆闪烁着头灯的救护车呼啸而至,停靠在一个生命的弱音部位,一线光柱在生与死之间摇晃、颤动。徒劳的救护,撞碎的生命已不能重新组装,完成从无到有的造型了。他被无情的解构,他将重返混沌之中。时间被定格,从生到死,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于是,一个生命故事不胫而走,引起了喧动,在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缕微澜。</p><p class="ql-block">而此时,亡者的亲人,正在从南方赶来的路上。血亲的系谱里,从此降下晦暗血红的星辰。</p><p class="ql-block">那种我们命中的金属,仍然冷静地闪射出用劳动和纪律合成的光辉。那些躬伏着身子茹苦含辛的人,用疾病、痛苦、衰老和死亡为其命名,在功利的世界,没有人会追问它的来由,它只是以一种物的裸裎展示着存在的价值。而工厂依然年复一年有着浅绿的外表,掩饰着内里的黝黑和尘埃弥布的景象。</p><p class="ql-block">在两个十年之间,我先后阅读了王子俊的《登高者》和羽童的《在钢铁中生活》,那些发生在身边生死眷恋的故事一次次打动了我。今天,不过是将过去那些再重复一次,再增加一道血印子。那些在人世沉重的肉身,有着怎样轻盈的灵魂啊?在生存与死亡的夹角里,我已目睹了人间太多的悲辛。</p><p class="ql-block">我们每个人都有最后一天,我的最后一天将是怎样的情形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4.10.30</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时间简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列车拉着长长的汽笛穿破夜雾,从我登上火车开始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旅行时,便和一张车票具有了对位关系。我被固定在一组数据上,这数据赋予时空限定的意义,它最终通过排列的方式,浓缩在一个座位上。这是沉重的时候,我正面临告别,和自己,也和生命里曾经一起的人。</p><p class="ql-block">世界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探微索隐,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心情,注目着玻窗外幽奥、深邃、静谧的黑暗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奇,仿佛有生里第一次。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点燃,辉映着墨汁一样浓黑的天空。</p><p class="ql-block">时光像电影拉片一般倒推到十八年前,那是一个大地丰盈的金秋。那一年,我跟随招工的队伍,进入了南方工厂。</p><p class="ql-block">在那么多的欢呼声中,我这个在黑夜里呻吟,和死亡的大河毗邻的人,似乎要沿着命运指定的方向,演绎一段骇世惊俗的传奇。仿佛一位美慧的佳人,流波宛转,在秋水横溢的彼岸冲我频频招手。一头沉睡的豹,从梦寐中撑开遮挡住外物的眼帘,挣脱心灵的骚动,向着虚空作势欲扑。而我,不动声色,黯然无语,静默观察着那停栖于树枝上的风。繁茂的树叶遮挡着鸟儿的歌唱,我的心事一点一滴地流走。</p><p class="ql-block">我曾说过:每一个步入风烛残年的男人,都有一个他最初心仪的女孩,风姿秀逸地端坐于他的记忆中。我也曾有过那么一个女孩儿,定格在故乡风景的一角,永远鲜活生动的驻留于早年生活,这满载忧伤的备忘录,镌刻着遥远时期的血色影踪。那一年,那一月,我永久地离开了她,从此开启了我天涯倦客的历史。是谁?在弹唱那淒迷而惆怅的歌子。</p><p class="ql-block">岁月流殇,光阴如驶,我依伴一家泊驻在利润之上的大型联合企业,年复一年,一路相行。如今这艘老迈残喘的巨轮,走过辉煌岁月,在落日余晖中濒临沉没,我伸出了抓住稻棵的手。在最后一刻,我想起了我来时的路,沿着这条路,我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过往的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3.02.20</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b></p><p class="ql-block">鹰,是我思想的图腾,多年里沿流至今。在空远的天际,鹰是满怀雄心的孤独的王。</p><p class="ql-block">在文字里,我为鹰留下了太多的空间和稀微的印迹,或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鹰在空中</p><p class="ql-block"> 无依无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我的书写,和鹰的飞翔,在向上爬升的过程中,谁更高?</p><p class="ql-block">鹰宛若一支飞机,在空中盘旋,似乎在盘点它的履历。它在空中亳无滞碍,不受阻抑的翱翔,约翰·施特劳斯激昂雄壮、华丽优雅的交响乐伴同着它。早晨,它的翅羽上涂抹了银灰的光芒;夕间,鹰的周身辉映着万片金红的太阳淡漠的余光。</p><p class="ql-block">鹰向上,向远,仿佛一个不断削減的存在。</p><p class="ql-block">1998年,我用粗重的笔在糙粝的纸上写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鹰的翅羽振动着空气</p><p class="ql-block"> 在广大无边的黑色里飘浮</p><p class="ql-block"> 那些漂泊的诗人</p><p class="ql-block"> 靠写作出卖自己给大众</p><p class="ql-block"> 无限的痛苦是唯一稿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那时精神苦闷的写照。以鹰自况,是顺手而简便的事!</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决意做金沙江畔那试翼的雄鹰,在烈日的光照下,孤独地于江空萦迴盘绕,越飞越高,慢慢地高过峡谷,最后,贴近蓝天里的白云。</p><p class="ql-block">金沙江在我的身下,带有礼仪性的外交气质,在川滇两省的边缘蜿蜒流转,一路向前。风在我饱胀的羽翼下肆虐地吹,一簇簇火焰似的燃烧着的红棉,即将临近它生命的大限。</p><p class="ql-block">在我的想象中,我与鹰融为一体,慢慢的融入它桀骜不驯的飞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7.05.20</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自述(散章)</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自从继承了父亲全部的遗址,离开桑梓已多少年了。当我蓦然回首,才发现漫漫长路已从脚后跟抽走,我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径,只能以一颗种子的柔情,在大裂谷深处一处褶皱的隙缝里落地生根,故意展呈一幅与世无争、隐逸恬淡、芳香诱人的生态。但我深心自知,如果要为体面地在这炫烂的大地上安身立命,也为着要抚慰少年时纯真浪漫的梦想,我必须攒够足够的骄傲。于是,我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地摇曳一管弱羽,以无畏的胆识去赴天涯沧桑。薄云在一碧如洗的天空晃悠,一如我流动不居的心情。在唉乃一声青山绿的桨声橹影中,一叶轻舟穿过岁月的重重雾幔,来到眼前。我曾无数次沉醉于约翰·斯特劳斯气势辉煌的旋律和贝多芬、德彪西、圣·桑斯柔曼抒情的音韵之中,从这些来自生命沃土的音乐汲取生存的信念和勇气而不忘出发的地点。天地苍茫,我以佛徒的坚忍和虔诚,将单薄的身影投向冰雪踢沓的冷远之途,那是一块无人拓垦的禁忌之域,我将此去践履人世不易的约定。而在那尚未到来的未知中,我愿如同蓝天高飞的大雁,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留下署名自己的、高亢的、响遏行云的歌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我常想,一只小鸟飞出国境,它还是原来国家的鸟么?这是一个游子对于自身命运与处境的思索、拷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内敛而老练地掩饰眼神里那份因疲惫而略显苍凉的底色。回首过往,如今距离生命的出发点是愈走愈远,一个人孤身奋争无助的感觉蚀骨铭心,而我并不愿拿一把枪对准了生命的痛点狠狠地射击,我总是把泡沫般涌溢的点滴欢乐独自歆享,在超幻的感觉中过尽生活的丰腴与肥美。我无比恋栈生命中的那些已逝的烟云,在漫漫岁月长河,总有一些温情闪亮的事物让人感动。当曾经年轻的心老暮灰暗并蒙尘含垢时,透过寒冬抖嗦的空气,在晶莹迷蒙的轻雪里遥望自己烙印在大地上的足迹,我们的心会变得湿润、柔软,以至情潮泛涌不能自抑!我们在回忆中度日,踩着自己的倒影,掐捻着古老缓慢的时光,被穿过窗缝的昏黄光晕所映照,成为时间里一帧最美丽的图画,焕发出象牙般温润细腻的光泽。在未来的光阴里,我深知宿命仍将派定我一如继往地脱离对于时代所独有的敏锐,在衣香鬓影、人流如织的滚滚红尘,淡定如水地守护自己的一份孤独,勾勒酸甜苦辣咸交织而成的五线图谱,那不是铮琮悦耳、隐隐相闻的天籁声,而是人间世俗的众声喧虺,五音杂陈,是当生命经历葱茏,进入深秋,反复咀嚼生活之后而留下的如老姜一样累积了沉厚底蕴,感动味蕾的至情、至性、至真、至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6.07.09</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附记】 回忆过去是甜美的,那些生与死的牵扯,灵与肉的阵痛,无日无之的眷念,深深的、深深的印刻在苦乐交并的生命史中。我永远怀念和珍爱我童年的时光,它是我人生射线一端发散的原点,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芳菲年华,包孕了我所有的希冀与期待。谨以2006年我在一个钢铁厂的岗位上写下的两个散章,纪念那已逝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陈嘉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九七某年赤裸裸来到尘世,被四川开江和四川攀枝花两地分割而找不到故乡的人,他把一生按比例分配给了位处四川东北和四川西南这两个极边的地理空间,在分裂感中泅渡一生。也许,他灵魂的皈依,他真正的家园是整个世界,他向往浩瀚,追求永恒与无限。他在攀枝花有过二十多年小坎小坷,前生已尽,后续不详,还在等待命运的指示。他是一个爱幻想爱做梦的人,曾经把梦做得很大,以欢悦自我,他的奇思异想浩浩荡荡,规模庞大,让整个人生舞台都装不下,后来发现,竭尽全能,也只实现百千万分之一。他像那个叫堂·吉诃德的绅士,可鄙地和风车的幻影缠斗了一生,把荒诞留给世界,把辛酸留给了自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