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宁散文●开江篇

阳光文艺工作室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秀才湾</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钩沉稽往,蓦然发现,经历了异地风烟后,他在预期的时候去收获梦想,却面对一片荒芜。于是,在早年依稀的尘影梦痕里布设爱的深渊,使自己缠绵得无力自拔。世态浇漓,它让他在这深陷薄情寡淡的世上深情地活着,零星可数的风风韵韵,葱茏着充满忧患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路追寻,一路心驰神往地抵达。他在人世间的乌托邦城堡,为他遮蔽风雨的侵袭与扰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童音童貌装饰的童年,是永远安放在外婆家名为秀才湾的小村庄了。久已远去的事物,依稀若梦。他在《呼啸的命运列车》里如是写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儿山明水秀,风光旖旎,无需施朱敷粉,自成一副典雅秀美的山水画,如列维坦的秋天,如柯罗的风景画,极内敛地遮隐住富含韵致的丰饶娇艳。可是这个静卧的村庄,仿如远古的遗物,与世隔绝。倘若偶有人语,声音在静的空气中一颤,就传达到无限古远,显得格外的清脆、响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幼年寄住的地方,是慈眉善目的地主安老头分给当地人的浮财,那是个三面合围,一面敞开的大院落,全是充满古意的旧式老木屋,木屋的窗户雕工精绝,一缕光柱斜斜打进来,昏黄惨淡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安老头姓张,不姓安,安老头像一枚洗尽铅华的化石,是旧时代的地主在新时代的遗存和见证。莳花弄草,种香播色是他的爱好,与众多嗜好并无不同。他家宅院旁种满芍药等花草,庭园里的山茶花雍容富丽,争奇斗艳,如火如荼开得很旺。清芬的馨香,弥漫在满院的空气中,香气辽远,清新宜人,生活院中的人凭空多了几分雅气。在老家,安老头家是他唯一见到拥有木瓜树的人家,这一远离命运派定的纬线的稀有之树,在此安享它的舒适和满足。房前屋后所有那些修饰生活的植物,给他留下了美好回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安老头慈详、和蔼、与人为善,和文学影视中的地主形象截然不同,他是原中共特科电讯科长、经贸部部长李强的夫人魏环图在故乡的义兄,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南霸天、黄世仁的影像。小时在外婆家,他常穿巡于安老头的植物王国,有时摘一两朵淡黄或者素白的菊花,清幽的香气经过了这么多年还稀依可闻,久久不散。他最爱攀爬安老头家门前的山茶花树,枝上缀满很艳很美的花骨朵。院后还有用脚踩的对窝,作舂米用。这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住着十几户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旧式的木屋维系了明清时候川东民居的建筑风格,房子空大,柱子粗壮,每家每户大门的门槛很高,腿要使劲抬起才能跨越。房屋前面轩敞宽阔,屋顶由很多根廊柱支撑,木柱下面是镂刻着花纹和动物图形的圆石墩。人们常在门前搭起凉椅谈天扯闲篇。房屋前台是由石头垒起,和院坝有近一米的高程,三面都有下到院坝的石阶,地坝的表面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平素是孩童嬉戏玩闹的场所,收获季是晒粮的场地。晒坝上白天铺满强烈炙人的阳光,夜晚则洒满轻盈柔和的月光,仿佛一白一黑,一明一暗,阴阳轮动,体现了上苍和谐圆满的创世意图。盛夏酷暑时节,天刚垂暮,人们就搭好凉床在此乘凉。天黑净时,亮花虫提着一闪一灭的灯盏在空际出没,人们也常常遥看星空,听老人们讲几十年前的民国旧事以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这个世外桃源不仅拥有生活的轮廓,还有其丰赡的内容。这里焕发着人类生活的希望,这儿的山民并不是偷工减料地重复着旧时代,把人类过往的生活抽去丰富的内容,将其轮廓再演义一番,而是每天都在创造生活的哲学。然而,最令人动容的还是这个伏卧山底的村庄那一份不可多得的远离尘世喧嚣的岑静,它好像承载着无边的广阔,从其他星际掉落到这里的一块土地。即使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也出奇的缄默,只有一两声鸡鸣狗吠,或是不识趣的鸟儿亮唳的歌唱,才打破凝滞的静默的氛围。到了夜里,除了闪烁的亮花虫,就唯有青蛙的聒噪和摇晃着圆团蒲扇纳凉的老人的干咳声,才唤起人们对这个僻远乡村的注视。那时的他,多半是仰望着满天繁华璀灿的星河,聆听众声合鸣的天籁,生出一些无端的希冀与幻想,和课本里的张衡起了同心相应的遥想。当他在青春岁月悄然远遁,还保留着当初的童心,不计流逝的依然故我,然而无论时空怎样变迁,生活在别处的他都能遥感到秀才湾永恒的存在,那灰褐斑驳的瓦,仿佛依然在噼噼啪啪嘀嗒着意象之雨,冲刷着一颗饱经沧桑的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院落旁十几米处,还有一个一模一样构造的院子,叫老屋,老屋的屋檐比较逼仄,不及新屋阔大,只有正屋前庭一面有一屋之宽,两侧只有一步之遥。这两个院落都背靠森林茂密的大山,座落在山底下,院子后面是郁郁苍苍的青松翠竹,边缘遍植李树、杏树、桃树、梨树、柚树、红花、指甲花、打碗花诸多树木花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和中国众多的山乡一样,这是个绿荫环抱,绿意放纵的小山村。山上的缓坡地带,有一片茶山,茶山上一面徐缓的坡上种有成片的菊花,菊花盛时怒放,黄灿灿的香气扑鼻,幽芳的菊香吹拂得漫山遍野都是,闻之神清气爽,看之爽心悦目,天地万物都为之陶醉。山岭侧面的沟坳里,一排排洁白的桅子花散发出浓烈馥郁的清香,像条香喷喷的的飘带缠绕山间。大山上面还有村落和人家,绿树丛中,不时一两枝淡雅怡人的艳山红从幽暗的松林里娇艳欲滴地扑入眼帘,惹人爱怜。再往上去,像翻过一片冗长的景致,迎来新的图画,又是大山和郁郁青苍的松林。这些散漫的村庄与山林,就是他最初时生活的基本环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独坐幽篁里,那是种别样的感受。年华似水,逝者如斯,还记得那高大挺拔的修篁茂竹吗?还记得那桃李杂陈其间的青翠竹林吗?一切都遥远了,朦胧了,四十多年过去,早先的楠竹都哪里去了?他走进院后的竹林,望着它们的竹子竹孙,轻轻叩问。他明了,在他寻踪觅迹之时,所有往事都如云如烟,风流云散,无限惆怅,漫溢心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这土地,每一寸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放牧、采蘑菇、玩扑克、拾柴禾、掰苞谷、捉螃蟹、掏鸟蛋……在人生之旅经历了含耻衔辱,千揉百挫之后,他又穿越时光隧道,回归此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秀才湾藉由谁的光辉而得名?已无从考。他亦不能为它增光生彩,加添几分重量,他仅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在它久远的历史中一闪而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整整几代人已弃世,退出记忆,威望素著与寂寂无名者,均淡忘净尽,即使记得名姓,镶嵌在旧日光阴里昏暗迷离的老故事也所忆无几。惟有小舅的面孔,依旧生动,时常触动心扉,唤醒沉睡着的心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的整个童年,是与小舅联系在一起的。斯人已逝,山川易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个慈和、纯朴、良善的少年,以永远年轻的形象,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他永不能忘记,1982年的那个夏季,那个在人世与他最契合投缘的人,那个在他少不更事、懵懂无知的幼年,常给他灌输刘文学、张高谦、玉荣姐妹、杨开坤等人英雄事迹的人,那个在他入学前给他人生启蒙,为他绘声绘声讲岳飞抗金、杨家将保宋、三国风云等历史,并教会他保尔·柯察金那段举世皆知名言的人,那个原本准备在死的那天给他送三好学生证书而未能成行的人,在那个雨后初晴的日子,和一群放牛娃走向高岗,为救一个落水孤儿,终究是以实际的行动,沉塘殒命,殉了他理想主义的梦想。那年,那人才15岁,那个人,便是他曾经有过便永不再有的小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小舅打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握了一把青草,那是小舅在昏暗的泅渡中错误了方向,试图向上攀援挣脱死亡的围追堵截,从壁立的堤堰上拽下几丛稚嫩却无法救助他去往光明坦途的青草。小舅碰壁后又调转回去,在意识模糊的情形下企图找到正确方向,然而还未游抵岸畔,终于力竭,他天使般的游姿,循着死亡的暗喻,游进了死神张布的陷阱。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的小舅,在多人努力的打捞下仍然无果,蓝天之下失去了他生动矫捷的影踪,直至堰塘放水,才将其捞上岸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在清脆嘹唳、凄厉悠长的唢呐声中,小舅安详地平躺着,他多么企盼神话能在小舅的身上再现,死而复生的奇迹能在虔诚的迷信中复临,他那时一心想着的就是小舅能够活过来,从死寂中张开双眼,长吁一口气缓缓地说:“我终于从暗黑的沉睡中醒了过来”,然后重新开始从前一般的生活。他站在小舅的尸首旁,憧憬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分明看到了小舅的眼里沁出了眼泪,鼻翼两侧流淌出些许殷红的鲜血,他揪心般的怆痛,眼泪一股一股地涌出眼眶,迷蒙了童贞的视线。他现在站在科学和迷信的临界点,还在怀疑小舅那时是否真的死了。82年的夏天,没有高科技的仪器,去探测一个人的生死存亡。那个多年前淫雨霏霏的夏天,从一般性的时间里分离出来,依然鲜活如初地留存在他的生命里。它挣脱了庸常的俗世生活,被赋予别样的异乎日常的意义。他和他的小舅,至此阴阳陌路,他失却了他在世上最关心最呵护他的人。他慢慢地认识到了生活之惨酷与可怖,是如此真确地徘徊在他的周遭。是的,他已经认识到了生活之惨酷与可怖,在世界面前,他太无力和渺小了,他无法与之抗衡。他的一枝笔,抵挡不住历史铁血的前进步伐,它摧毁一切,又泯灭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九九九年,青春正旺的他顶住时间的压力,在攀西裂谷一隅为小舅不幸的罹亡赋诗一首:</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遥远的岁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纪念我那舍己救人的小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题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你的善良,在死亡的背影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被我久远地记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电影散场 手擎火把照亮十里八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是夜把我放置这山水的长峡隘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混浊目光之外夜色茫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那是我几岁的光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我们一起 我那早离人间的小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我们仍被故事里的情节激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一直到睡眠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还记得那山上的牛哞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青青绿草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黄牛和牧童蹀躞的步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踩在我遥远的梦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给我以宽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分散这痛的压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我不再是年少纯朴的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换了一身世俗的羽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遮掩住人世之核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依稀微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哦!秀才湾,那儿的人,那儿的事,终是不能忘怀!他把它搁置在暗格里,把牵念和思念紧锁在心头。那伟大的爱,诗意的纯洁,还驻立风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2016.06.01</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贺敬挥的青年时代(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历史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波涛汹涌,撞山荡谷,以浩汤不可阻抑之势澎湃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清光绪三十一年秋,秋意特别的浓,一个王朝的余晖暗淡,迷蒙,却依然矞矞煌煌,烁烁耀目。谁也不知道历史将拐往何处,古中华几千年的璀璨辉煌,将被带向何方。人们依照生活的惯性,一仍其旧生息劳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大地寂寥,遍地苍黄。蚁民的生活依旧艰难,人们煞费心思,挣扎图存,讨得一个算不得圆满的生活。这个秋天,风拿出北半球的正腔正调,在空中摇曳的树枝间歌唱,仿佛在唱颂生民顽强、坚硬的精神,纵使千难万磨,仍苦苦与命运抗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在远离帝国中心的绥定府新宁县有一个场镇叫普安场,一眼望去,木房子鳞次栉比,高低错落,与中国南方千百个场圩并无不同。普安场商铺林立,热闹非凡,盛极一时,享誉整个川东北地区,故而被笔墨抑扬顿挫形容为“五方杂处,商贾辐辏,宗邑巨镇也”。由此可见,普安场以商业立镇,为域内物流吞吐,商品生产、汇集和周转之地,作为县城侧翼,拱卫着全县行政中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时值秋高气爽,云烟如缕,天空一碧如洗,鸟虫一时敛声静气,一时唧唧复唧唧的啁啾不已,自然界的节奏如同经过彩排,一静一动交互轮替。突然,普安场罗家堰的贺家堡传来一阵密集、热烈的爆竹声响,噼里啪啦,破空而起,扰动了周围宁静。邻人争相打听,原来是贺家堡一户人家诞下一个丫头,这家男主人在当地赫赫有名,乃县内名儒贺德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贺德全中年得女,喜不自胜,这是他个人的人生际遇,也是家族的一大盛事,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两儿两女。是他,改写了几代单传的宿命。轮到他,贺家的香火才鼎盛起来,为此,他颇感自豪。他似乎看到了贺家在他的努力下开枝散叶,瓜瓞绵绵,不断壮大的“伟大”远景,自得的捻了捻下巴的胡须。窗外,剪剪西风,似柔烟拂动,不时有狗吠之声在旷远的天空之下响起,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之上传播极远。望着襁褓中的婴孩,贺德全想起自己家世的贫寒,幼小时候家徒四壁,中秀才前,一家人挤在父亲贺贤俊在普安场买的一间窄小的铺面里,前面是店铺,中间木板一隔,经过一道门进入后面光线阴暗的部分,便是日常生活起居的场所,可谓蓬门荜户,凄苦难言。他又想起少年努力,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在光绪丁酉年考取功名,高中进士。那年,他才三十多岁,得此荣名,他成了全县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一代天骄。藉此他才有了资本,靠“打会”凑得若干银钱,在贺家堡买了一块地皮,修造了五间没有院墙护卫的木结构平瓦房,总算有了栖身落脚之地。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在科举应试上的出人头地,也是他自身孜孜乾乾努力的结果,那十几二十年的朝夕苦读诗书的日子啊!终于熬出了一个虽不出众,但明显改善了自身窘困的前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贺德全将目光投向一块写着“直隶州雷波外判”的牌子,这是朝庭委派他的官职。雷波地处大凉山的万山丛中,山遥路远,他已有了家室之累,不愿拖家带口,舟车劳顿远赴他乡。他恨透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朝纲的颓糜不振,羞于和当权者同流合污,因此拒绝上任。但是,荣誉值得珍惜,所以他在正中大门的门楣上悬挂着朝庭赐予的牌匾,上书“丁酉科选拔进士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躺在母亲熊晶宇温暖如春的怀抱中,眨巴着眼晴,左顾右盼,打量她已经融入其中并将参予其五彩斑斓生活的世界。贺德全端详着可爱的女儿,幸福之情洋溢于每一个细胞之中,宛若潺潺涓流泛溢着甜蜜波光,游走于四肢百骸。贺德全沉吟有顷,他想好了女儿的名字,取名贺厚玥,号季真(上大学时改名贺敬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贺家堡坐落于宝塔坝乡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面,在宏大的中国地理上,宝塔坝是那么藉藉无名,然而它的确算得上是一个世外桃源,是每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宝塔儿女心中的福地。这儿到处都是青砖黛瓦,木屋迭连,瑶花琪树,芳草茵茵,其势坦荡如砥,无边无垠,宝塔坝仿若一个敞开的聚宝盆,采风纳水,气象万千,不愧为上天恩赐的一块富庶明媚之地,温柔缠绵之乡,堪称川东金银满钵、五谷丰盈的大粮仓。一条碧波荡漾、清流见底的小河将平畴沃野一分为二,温婉而过,河水将沿途所见的人与事,所听风雅谐趣的民歌,毫无私藏地带往长江大河,汇入了烟波浩渺的汪洋大海。抗战时期,飞虎队从这儿的战备机场起飞,翱翔于瀚海蓝天,守卫中国的河山,为远东的反法西斯事业添写了厚重一笔。距贺家堡不远处,明代建筑的宝泉塔,是由砖木垒起的七级楼阁式宝塔,塔表呈白垩色,像一柄出鞘利剑闪烁着银色刃光尖啸着直插巍巍青山映衬下的云霄。宝泉塔下人烟稠密,大门小户,皆重视子弟教育,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文治武功,修身齐家,自小了然于心。方圆一公里内的盈尺之地,孕育了众多知名人士,可谓山明水秀,洞天福地,人杰地灵,是造化之手镶嵌在川东大地上的一颗光华灼灼的璀璨明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宝塔坝阔大的川东小平原,便是小姑娘贺厚玥游目骋怀的天地。毓秀水乡,锻铸了她坚毅柔韧的性格。她早年身处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空间,会深远影响她人格的形成、个性的培养,并沉淀到她以后的生活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贺厚玥从小生活在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在她上面,有贺厚坤、贺厚忠两个哥哥,还有贺厚琼(号孟玖)、贺厚瑜(号稚璠,留德时改名贺治华)两个姐姐,哥哥姐姐们对厚玥疼爱有加,从来不吝兄姐人伦之情,父母更是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珍宠有加。兄妹几人中,大哥厚坤、二哥厚忠与大姐厚琼乃大房蒋氏所生,二姐厚瑜和厚玥系贺德全续弦熊晶宇生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小时候兄妹们最眼馋水果,看到邻家小孩有水果吃,就吵闹着向父母讨要水果。往事如烟,前尘若梦,贺敬挥后来回忆说:“还是在罗家堰的时候,为了我们吃上水果,父亲买了几株果树苗栽在屋后,不料被人偷去,后来父亲把这个偷树苗的人找来,一同坐在屋檐下的长凳子上,慢慢向他讲道理,指出他的不对,轻言细语,感动了他,第二天便把树苗还了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时光荏苒,贺敬挥慢慢长大,父亲亲自授课,教她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她聪颖过人,少年早慧,举凡过目之处,一学就会,还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广博的知识吸收,外界风尚的涌入,使她的眼界和脚步绝不停留于一时一地,圈囿于宝塔坝、罗家堰、普安镇,她向住未知与远方。叶影婆娑,贺敬挥欣长的倩影常常倚立窗前,一对秀目眺望天际的尽头,泛起对于远大前程的遐思绮想,一缕微明的光辉穿透时代的藩篱和欲启还遮的帏幔,映照进了温润如玉的少女那纯净无瑕的星空。</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风雨普安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天雨了,这是初冬临近前许多场雨中的一场,照例的小,下得不温不火,并无特别,亦无足可观,还没有到穷尽忸怩作态的形容词,把华服丽裳给它殷勤披上的程度。赵匡胤有那样多甘愿为他蹈锋饮血、征战沙场的心腹爱将破坏礼制,把世袭黄袍加诸他那雄厚宽阔的肩膀,然而,细密如织,宛若柳丝的雨,并无风骚如我者,为它穿上华丽丽的形容词大氅。所以,这场雨只能委委曲曲,怨怨艾艾地轻飘曼舞,带着满腹心事,弥天弥地的下了。灰白空间,被细雨濡湿,像水墨画似的氤氲。寒风拂面,侵肤泛骨,透出一丝微冷的清爽,冬,快要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手机上发来消息,恭请我到二里半的圆通货场去领包裹,因为国庆期间圆通快递职员放假,无人呈递邮件,只有劳动我端得高高的大驾,亲自奔跑一趟。水利万物而不争,我不是和世界有众多龃龉的人物,我不会像农奴控诉庄园主一样历数不满,在并不漫长的过去几年,我和圆通有过很多不快的交往,这只是其中一次,在我洞明世事的眼里,已毫无新鲜感,奇异处,我没有掀起飓风一样起伏无定的狂澜,心平如镜,镇静如常,大有古圣人贤德之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到二里半老加油站取完件,拿邮件后走出五十来米,停住,思忖既已至此,不如在雨天重走当年上学路,于是把身子往后折回,采用数学的观点,调整180°,像一个欲动未动的矢量,正对普安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沿着破损老路,我慢悠悠地走向记忆中的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世事沧桑,我得用补鞋匠一样的专业精神,修正“物是人非”这个固定了上千年的成语,这是对人所共知的事物的冒犯。可是,无数的事实说明,我们不但经历了人非的过程,物也早不是当年物!那些曾经的小人物,已非当日吴下阿蒙。我们所知所见,全都发生了改变。我在春心萌动的二十多年前说过——“我们无时不发着物是人非的感叹,这种‘人非’的经历,直可追溯到我们悟事的第一天,以后便是次第发展。”那时,我只说出了一半。公路两旁密密匝匝的房屋,叠床架屋地阻断了我本已收窄的视野,也阻断了少年时候驰飞的想象。麻纺厂的具体位置,历经三十年时光漫漶,从我的记忆大网里漏掉了,我失去了往日充满自信的确定,那个确信不移的从容自我,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无从找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不多时,我就像水彩融入画中一样步入了普安镇,这是一个阴郁潮湿,杂糅了往昔记忆和现时簇新的南方小镇,它像一座博物馆,把所有时光收纳其中,古的,半新不旧的,新的,一古脑儿放在一起,串成历史发展的全部过程,形成有迹可寻的线性脉络,每个或长或短生存于厮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走在雨天小镇的街面,雨线斜飞,清风雅静,小镇和它边缘的乡村,安静得像远古羲皇时代,若不是路上偶遇三两行人撑着雨伞擦肩而过,你会误以为闯进了蛮荒。可你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商肆林立,名声鹊起,是享誉川东北的四大古镇之一,喧嚣褪去,繁华落尽,如今古城已无古样,只有在不同时期建筑的夹缝中,还偶能寻得残留的一丝古意,像枝头零星几朵接近凋谢的花儿,在寒风中瑟瑟抖颤。那斑驳的墙壁,张裂的木柱,见证了在暮光中显得隔代的辉煌。那些曾经在十字街,半边街放飞的青葱岁月,已愈来愈古,现时离它扬长而去,毫不回眸,只甩给过去一个决绝的背影。噢!我旧年的孟浪与优游,我是来此把旧时的足迹截取到我生命中去,让它在我漫漫的成长史中归位么?我四分之一的血裔,我生命中的三年时光,都与这里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走走看看,对历史审视的倦意涌上。我深深感到,访古之旅只能成为访故之旅了,因为那些打上时光烙印的古迹早已不存,永不复现,我不可能达成预期的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这是一个充满光荣历史然而又在历史书中找不见影踪的小镇,中国近代史上,有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诞生于此。辛亥时期革命家颜德基,中共早期党员贺治华、贺敬挥姐妹,文武双全的杭州市委书记王平夷,世界知名力学家潘良儒,驰名歌坛的魏鸣泉等人,都是从这里走向诗与远方。当他们壮游世界归来,故土让他们心绪宁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此时想来,来路上为亡故之人做道场时洪亮的念词,更像是在为一个时代送葬,短短二三十年,可以将一切改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2020.10.04</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东街记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太阳高悬在秋日明净、湛蓝的高空,蝉已集体静息了声音,进入哑默的季节,只有清脆的鸟鸣还在合奏秋天的音乐。时间平稳的向前推移,天的颜色由蓝而灰,逐渐浅淡。整个天空似堆积了重浊的云絮,看不出一清二楚的那个爽利劲儿来,太阳和它的光芒也锐气尽失,锋芒悉敛,虚弱得有气无力。像一个鬓染秋霜、貌甚龙钟的佝偻老者,苟延残喘,延续着最后一息生命的力。虚白的光照得人愈加慵倦,意识朦胧模糊,仿佛一堆被晒化了的、暖洋洋而又粘稠的糖饴,因为不清不楚变得暖昧,含混,可疑。下午四时的阳光,已不如午时炽烈,它如同羽毛一样拂过肌肤和并不深奥与丰富的思想,惹人只想在一阵暖意中沉睡过去。那些在拆迁房中寻找钢筋的人,一锤一锤敲打砖墙的沉闷声响,宛如催眠的魔棰敲击出来的声音,附着了令人神昏目倦的魔力,让寄身红尘的一百多斤,想去寻找一个可以惬意躺卧、与尘世生活截然相反的异域的梦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东城,正在实施有史以来规模空前的拆迁改造,为一条道路的修筑让开了道,以市政设施的除旧布新,迎迓未来美好时光的莅临与光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拆迁,给附近住户家门前制造了一大片浓如墨汁的黑暗,夜晚煌煌亮亮的万家灯火,像一盏灯笼,被一股超大的强风瞬息吹灭。亦如停电,掐断了电源,让时空落入黑暗的渊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拆迁,也拆出来大半条街的宁静,过去的车马喧腾,人声鼎沸,都为阒静无声的状态所代替,仿佛一个冒名顶替者,悄悄占领了不属于它的地位,它对自己的僭越心安理得,面无愧色。无论你怎样端详,它都俨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正统者兀立在正确的位置上,把我们导向以现在为坐标的现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些被拆掉的屋宇,成了抛诸“荒野”的砖瓦,像无主的孤魂野鬼,拥有一个随风飘荡的自由的灵魂。拆迁拆出了空间的宽广和深邃,不再挤挤拥拥,不再逼仄狭隘,空白,裸露的大地,是此时的存在,一切有过的,都汇入渺渺虚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②</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看着砸铁机、挖掘机在风雨中飞摇着机械的手臂,童年的记忆在一点一点地拆除。彳亍在满地狼籍的废墟上,凭吊已经遥远得不可企及的往昔的踪迹,那些消逝的身影,在岁月里也已深藏隐匿,只有残存的瓦砾堆积眼前,使我涌动的情潮无法付之情感,形诸笔墨。粮站的拆撤,使整个东街曾经的辉煌,随之一块湮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粮站是东街繁华影像留存的唯一地物,它矗立在那里,仿佛在倾吐某种热烈的证词,以见证者的饱满形象和硕果仅存的遗存者的身姿,作为过去年代稀疏的坚决的证物而存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但是,从现在起,在地平线上呈衰减形态消弥的影迹,将逐步减少,直到一无所有,空留余响,这一切都将不再来过,旧时的梦影,也不会频密的来访我了。这土地上的欢笑,随风而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风雨路上,雨丝飘摇。路过宝石饭店,来不及注目凝视,匆匆一瞥,打量着这座昔日门面光鲜的国营饭店的装容,宛若经了风雨侵蚀,已显斑驳黯淡,姿损容减,生发出今时不同往日的对比。跟同人的命运一个鸟样,任何事物都在一根附满神性的抛物线上跌宕起伏,谁也不可能永驻代表极顶的高点,接下来依然会毫不掉头地按着盛极而衰的走势大步而去,这是已被证实的自然而然的逻辑和规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整个八十年代,宝石饭店遥遥领先,荣居首座,是全县最高大上的饭店。它的名字,是王冠上的宝石,熠熠生辉。那时的我,每每从街沿路过,听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从豪气干云的粗喉大嗓里发出的划拳行令的高哗声,总是偷偷向店内扫描,艳羡店里高朋满座,排场盛大,灯烛闪耀的热闹场景。现在,“宝石饭店”几个大字犹存,然而门庭淒惶冷落,整栋建筑已成“古物”,在时间的流殒中,它似乎获得了一些让人生疑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是从史书上偷来的?还是从时间里漏掉的?无据可寻,不得而知。经过长久的沉淀,它像敷上了温润光泽的瓷器,在记忆中光芒闪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头脑中某一类似深海的区块,贮藏着许多旧时的光阴。从搜罗的时光碎片拼凑起来的完整版图上显示,宝石饭店给我的印象规模“宏大”,气宇“昂藏”,装潢“豪华”,可它孑遗的影姿,在日起月落,晨昏更替的岁月涤汰下,早配不上那些光辉的形体大词。在用来形容星级宾馆的佳言妙语面前,它低首下心,收敛锐气,自惭形秽。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记忆的模糊形成的历史反差?还是现实的无情,给披上华美大氅的记忆祛魅而揭橥了事实真相?到底谁更靠近真实接近本质?或许我们此后走过的世界太辽阔,曾经拥有的大事大物,便日落西山,小了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④</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在进入关于东街工业的回忆之前,我决意先到毗邻东街的农村去走走看看。信步走出街头,便是广袤乡村,和走窜邻家同等的便捷,一抬腿一眨眼,倏忽之间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然而,我之所见,一切都是残破景像。乡村,不再是童年时以及长大成人后梦中的那个诗意的乡村,支撑农耕社会的基础性存在——山环水抱的村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颓败和衰落。一路目睹,十室九空,关门闭户,几乎没有人烟,即使有,也是老迈得走不动路的垂垂老者,这些老人,和少许的鸡鸭,是农村还能闪动的活物,但已弥漫了死亡的气息、衰败的迹象,仿佛夕阳在黑暗笼罩的天边作最后的垂死的挣扎。那一声声高亢的鸡鸣,是为这走到终点的乡村生活送葬的挽歌,显得如此的悠远苍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回想幼时生气蓬勃的乡村,看到现时、当下、目前死寂无声的乡野,像我对时间的叙述一样,同义反复,千篇一律,几乎没有一丝生动活泼的变化,禁止不住潸然泪下,这多少让我感到觳觫不安。是的,我们已经无古亦无往事的遗迹可以光复与复制,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所有这一切,都委诸命运的罗盘,跟随时代的大潮向前涌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驻足山岗林涧,侧耳聆听松风林涛,陷入千古悠悠的沉思当中。举目四望,莽莽苍苍,万千思绪,如过江之鲫,杂陈并涌,又像万马奔腾,汹涌而至。一缕缕乡愁,纤细缭绕,宛若袅袅炊烟,生长在依稀梦境,盘旋在历历可见的旧事旧物上,感觉恍然已经见到,伸出手去,又飘然不见踪影,如捞取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怎样都捕捉不到。乡愁,大抵就属这神秘而飘忽的东西。然而,村庄以一种顽固的倔强,依然立于大地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⑤</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论及东城的历史,工商业占了显著的一块,老东城人谈到过去的辉煌,都会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从东街头到东街尾的厂子,搬起十根手指拇也数不过来,还要将脚指拇搭上去来用。在人们的想象中,工业的烟霞仍停伫在东城的上空,从来就没飘离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东街的工业是以轧钢厂为代表的重工业拉开序幕的,然后徐徐进入食品厂、粮油加工厂、糖果厂、印刷厂等与民生休戚相关的轻工业门类,有点“举重若轻”的大家范儿。东城在铁工厂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机械厂是八十年代开江规模较大的工厂,以桌虎钳和台虎钳为主导的产品,撕开东南亚市场的口子,为进军海外铺平了道路,良好的名声和信誉远播到欧美,工人们以勇于拼搏,杀出血路,不胜不休的奋斗精神,在竞争激烈的国际舞台上争得一席之地,抢占到一定的市场份额,为国家赚取了四化建设所需大量外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东街的工业曾经名噪一时,把八十年代这十年时间充填得风风光光,虽然都是过往的旧迹了,但回忆的资料总是满满当当摆放在那儿。依靠企业发展过上了十几年让人啧啧称羡好日子的职工只要一想起那激情燃烧的年月,脸上便会漾起幸福的光芒,泛起追思的颜色。在回忆中,他会忘记现时的穷蹙困窘,再不会触感到下岗后的惶惶无依,只会平添奋进向前的动力,激扬意气昂扬的龙马精神,振作豪情勃发的战斗意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同曾是开江教育的发源地一样,东街亦是县域工业盘踞的重地,然而这两种骄傲、两样业绩都如云烟散尽,俱过往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我不知道我们的行动和选择是被分配的还是主动追寻的结果,也无法揣度东街的命运并按自己的思路去拨动它何去何从。在未来的时日中,东街将怎样发展?如何复兴?带着前进的使命走向何方?这些都是主政者亟待解决的问题。东街必将有一个光明的前景,我满心的期待,真心的祝福。</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2019.09.18</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情归故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亮艳的山色,幽蓝的苍穹;碧清的小溪,葱茏的修竹;从秦巴高地吹拂而来的冷峭寒风,水银一样柔和倾注的溶溶月色;漫山遍野的山歌和野吼,在微风漾拂的金色细雨中闪耀着光泽的树叶片儿,扑扇着翅羽抖落阳光和尘埃的大红公鸡,戴月锄禾、播洒下绿色希望笑颜晚归的农人……这一切,唤起我缱绻缠绵的思乡情愫。淡淡的乡愁,如烟如缕,宛如漫溢的不可遏抑的乳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打点好行装,我踏上了返乡的旅途,仿佛张开臂膀的幼童,情牵梦萦地奔扑母亲宽厚温暖的怀抱。哐啷哐郎响个不停的火车,满载着我的归心恋绪,呼隆呼隆地驰向两个雄奇神俊的汉字──开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坐在有些磕人的座椅上,在梦幻与苏醒之间奔驰前行。驰目窗外,远山含翠,草色青青,天清气朗,群雁翔集。连亘不断的群山在眼中次第起伏,在黛青的天际勾描出若隐若现的蛾眉眼影。清浅枯瘦的河水,亮汪汪地扭摆着身姿,转了个弯,在山峦的遮挡中缓慢消逝。一字排开的麻鸭,嘎嘎地尖叫着在浅滩处凫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远归的游子,如百鸟朝凤,有无限的惶恐。每近故乡一步,都被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紧紧地抓攫住。诚如张承志所说:“故里──它是战士伤残以后才能投奔的归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渐渐的,进入一块开阔平坦的地域,这就是享有川东小平原美誉的开江了。那些婀娜娉婷的村姑,行走在田野和植物交织的美景中,消失于青叶托黄的巴茅和狗尾草飘摇的身影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前方就是参天古木掩映下的千年古刹金山寺,这里香火常年不断,信众如潮。当年吴佩孚入蜀,避乱川中,拜谒金山,伤时忧世感慨系之,一代枭雄落得晚景苍凉末路穷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座白色的宝塔从平畴沃野中拔地而起,巍峨耸立,指向云霄,这就是有名的宝泉塔,开江八景之一,无数的红男绿女,从阡陌小路,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它与城南远山上的文笔塔,一白一黑,遥相对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又是一个黄叶飘飞、雁叫霜天的清秋。天高气爽,风烟俱净,神以秋日的语言,传递万物无息的嬗变。大地淡定、荒凉,冷硬的犁铧翻掘出地底的潮湿跟黑暗。蓬松的泥壤,曾经孕载过盎然的生机,如今倒显出哲人高古的沉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大片的阴影从地面掠过,如虚似幻的爬上山腰。忽而,天高地迥,白云飞渡,山情水意一望无际,人的心境豁然晴朗舒畅。远空漫溢着淡淡的土腥和畜粪夹杂的味儿,以及柴禾燃烧升腾而起的炊烟那特有的柴香味儿,这是儿时闻惯了的气味,它像生命中切割不掉的一部分,紧贴在挑剔的味蕾和嗅觉上面,给官能一种极微末的甜腻的幸福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几根电线杆子,兀傲地立在旷远的高天之下,嘤嘤嗡嗡响个不止,像金龟子浅唱低吟,铺陈着四季轮替的悲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暮色中苍茫的群山,笼盖在无边的静寂之中,沿着远古的曲线沉沦。那些高低不一的山坡,仿佛归圈的牛羊,倚着栅栏边的墙根,酣然安憩,孵化着贝壳般安祥宁静的和平梦境。当风吹过,生长在无言骊歌里的荒草,便一波又一波地漫过梦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时值深秋,世界已然繁华过尽,一切都秉承着上苍的意志由盛入衰,从高亢走向低婉。然而,大自然在去除雕琢卸尽冗装之后,不但没有一丝穷窘之相,反而更显朴拙本真、庄严内敛。即便漫天飞舞的落叶,贫瘠光秃的岩石,在失去往日荣华之后,于黄昏金碧辉煌的穹隆慈恩的笼罩之下,也灵光浮泛,灿烂炫目,摄夺灵魂与心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从赤日炎炎的地方,终于回到了无比恋栈的故乡。我以素面朝天的坦荡和纯真,领受着命运派定的恩典。踏步向前,有一道门为我敞开,我梦游的目光,已经预先扺达,容装我灵魂与肉体的开江之城。</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2009.11.12</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作者附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游鱼思故渊,林鸟念旧巢。很多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往事的烟波,被旧时的光阴笼锁而无法走出早年的阴影。我很想用自己的笔为故乡勾勒一副妖娆传神的丹青,在已有的存在图景上实现一宗歌颂的愿望,以偿付多年来源于内心的温柔逼索。然而,我是一个离开故乡久了的人,很多的印象都已模糊,无论怎样的回想,总是感到力有不逮。只好将这一世的亏欠,怀揣于炽热之心。我知道,故乡的山民们至今还在远离中原大地和繁华大都的情形下过着他们朴素无华、圆润自足的生活,并用强悍的生命力拨动华夏民族雄浑华美的精神乐章,他们质朴善良、豪爽奔放,但是我的能力不足以真实刻画他们的灵魂底里,所以只有走择景和涉猎乡野风情的捷径一试究竟。即便如此,苍莽的大巴山早已用团团大雾把它极富韵致的美丽包裹了起来,敝帚自珍地尘封于历史迟暮的昏暝的光晕之中。因此,我只能蛰伏待机,花足力气捕捉一星半点被不意泄露的美,在那浓淡相宜的山山水水上去发泄残存在体内的多余的“力比多”。我已经很多年未读书写字了,为了检测自己是否还有写的欲望和能力,于是,我斗胆拿起了笔,写下只言片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陈嘉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九七某年赤裸裸来到尘世,被四川开江和四川攀枝花两地分割而找不到故乡的人,他把一生按比例分配给了位处四川东北和四川西南这两个极边的地理空间,在分裂感中泅渡一生。也许,他灵魂的皈依,他真正的家园是整个世界,他向往浩瀚,追求永恒与无限。他在攀枝花有过二十多年小坎小坷,前生已尽,后续不详,还在等待命运的指示。他是一个爱幻想爱做梦的人,曾经把梦做得很大,以欢悦自我,他的奇思异想</span><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浩浩荡荡,规模庞大,</span><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让整个人生舞台都装不下,后来发现,竭尽全能,也只实现百千万分之一。他像那个叫堂·吉诃德的绅士,可鄙地和风车的幻影缠斗了一生,把荒诞留给世界,把辛酸留给了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