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上的唐诗

啄木鸟——6503013

记不清是哪一年，曾读到过以女子口吻写就的一首唐代《无题》爱情诗。佚名，不知作者是谁，我揣摩，应该是一位知书达礼且多愁善感的楚楚可人的女子所写：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

我恨君生早。

诗，颇为口语化，简朴而古拙，不能以格律诗的严苛来评判其是否符合平平仄仄。宛若是信手拈来，却情深似海，缠绵悱恻，读来感人至深，久久萦怀，令人动容。

诗中，盈满了人生的缺憾与意难平。

诗中，爱恨交织，爱意悠悠，恨意也悠悠，但又不乏海枯石烂的执著与人间至纯至真的美好情愫。

一千多年前，因囿于人们重男轻女思想的桎梏与羁縻，只有家境殷实的达官贵人或田畴千亩的大户人家的女子，才有缘读书，熟谙音律，借助一管狼毫笔，在素笺上落墨成诗，抒发自己的幽怨与心有不甘，浅吟低唱，借以疏通心中沉落淤积的哀婉与千千结。



当我再一次读到这首诗，已是多年之后，走进甘肃博物馆“唐风妙瓷”展厅一一湖南长沙铜官窑瓷器精品展。

这天是周末，各个展厅里人头攒动，参观者如云。其他展厅展示的都是甘肃本土的文物，如彩陶、佛窟石造像和黄河流域恐龙化石等，展品与昔日相较仅有些许的增减而已，并无多大变化。而湖南长沙窑瓷器精品展厅的唐代釉下彩瓷器，是作为一项文化交流，最近才陈列展出的，因而在这里，我就刻意多了驻足与流连。

展厅里有年轻的志愿者在解说。她带着麦，口齿清晰，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一个展柜一个展柜的挨着讲了过去。参观者如同众星拱月，里三层外三层，以半弧状将她围在了展柜前，一边倾听着，不时发出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慨与惊叹。

我喜欢清静。于是就落在最后面，等他们走远，一个人慢慢的看过去。看展品，也看简介。慢慢的看，细细的读；慢慢的品，细细的欣赏……对长沙铜官窑博大精深的制瓷流程与工艺，也有了一个全新而大概的了解与认知。



长沙窑瓷器的造型丰富，产品以盘、碗、碟、杯、壶、瓶、罐等日常生活用品为主，还有猪、羊、马、狮、青蛙等儿童玩具。长沙窑瓷器的装饰技法多种多样‌，包括釉下、釉中彩绘及印花、贴花、彩色斑点等。纹饰题材包括花草、花鸟、人物、动物等。

就在潜心观摩的过程中，隔着展柜透明的玻璃，不经意间，我蓦然看到了一只陈列的瓷壶上题写的那首耳熟能详的唐诗。我的心，轻轻一颤。在昏黄的光影里，被漫长的时光侵蚀得有些漫漶和斑驳的墨迹，仍闪烁着神秘而又迷幻的黑色光泽，就那么不期然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这才知晓了那首诗的出处与渊源。我略停顿了片刻，又渐次看了过去，在一些瓶、壶及碗上，又释读辩识了一些年代久远的唐诗。如：“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不意多离别，临分洒泪难。愁容生白发，相送出长安。”

查证相关资料，截至目前为止，在官方和民间收藏的长沙窑瓷器里，共收集了一百三十多首历朝历代的古诗，其中绝大部分为唐诗，而被收录进《唐诗三百首》的尚不及十首。由此可见，在狼烟烽火叠起，杀伐之声震野，动荡而风风雨雨的华夏历史进程中，有多少读来一咏三叹，让人心海一次次涌起微澜与潮汐的诗词歌赋，被湮没在了迷濛的漫天烟尘之中，寂然灭失了。我们今天有幸能够读到，浸润和滋养，熔铸了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气节与胸襟，及魂魄的，仅是浩如烟海的诗丛冰山的一角。

这一天，我才知道，一千多年前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工点燃的彻夜不息的熊熊窑火里，烧制出的众多精美釉下彩实用瓷器，除了满足本土先民日常使用外，还有一些装船，从湘江驶入长江，经扬州、宁波、广州口岸，沿“海上瓷器之路”行销到亚州各地，甚至远至非洲西海岸。这些被视若天下遗珍的瓷器，至今仍传承着我们生生不息的中华浩浩文脉，衍射着幽幽的文明之光，让我们透过轻敷薄施的那一抹青色釉彩，看到了一个开放包容的大唐盛世，和远去的湘人艺术再现的花草、花鸟、书法与诗句。



走出博物馆，我记起多年前出差，曾去过长沙。只是那时不知长沙有铜官窑窑址。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沉闷湿热的炎炎夏天，整日盈耳的是不绝的蝉声。

我想，按我的心性与行事风格，若知道了长沙有这样一处出过众多题有唐诗的瓷器的窑址，无论如何，那时的我都会停下差旅的匆匆脚步，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逗留一两日。虽然一千多年前的窑火早已熄灭，制作釉下彩瓷器的一代又一代工匠早已杳然逝去，我还是想在那里，听听湘江浩荡的涛声，欸乃的桨声，黄昏时的渔歌晚唱；听听吹过窑址残垣的风声，落在窑址断壁上时疏时密的雨声；或静静地坐在湘江岸边，遥想一千多年前的渺渺云水，顺江而下的依依帆影……

说不准，摒弃了杂芜和喧嚣的市声，我还能听到干年前岳麓山古刹里传来的晨钟暮鼓，莽莽林海里传来的隐隐的历史回响，和一阙阙抑扬顿挫吟哦的唐诗的余韵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