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阿姨感动了我

作家李想

我正在吃午饭，突然接到了辛叔发来的截图，原来是崔阿姨女儿写的讣告。崔阿姨在中午11点去世了。‍看到这条消息，我感觉既在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崔阿姨在和我微信聊天时说，这些年为了这件事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浑身无力，没有食欲，脖子上肿大包，肋骨里疼痛，一直不敢去医院检查。意料之外是因为就在两天前，她还在朋友圈转发了第八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的新闻。她自己家的事情没有解决，却关心着国家的事情。‍一晃，我有几个月没和崔阿姨通话了，有了五六次的长时间通话，了解了她的大概情况。她说起烈士的事和她的个人往事容易激动，有几次我们从晚上九点多钟聊到了凌晨，她把她小时候和大半生的经历一股脑地告诉我。她对我的信任令我感动。因此我才知道，表面看来执着到偏执的崔阿姨实际是个善良又苦命的人。崔阿姨爱喝茶，本来就容易失眠，正巧终于遇见了一个倾听者，把我聊困了她也睡不着觉。虽然她很想和我聊天，我能像心理咨询师那样开导她，但是她还是客气且多虑，怕影响我休息而不好意思打扰我。我也很愿意尽力去帮助她走出牛角尖，让她回归一个老年人的正常生活。‍崔阿姨本名崔秋荣，1953年生人，原抚顺橡胶一厂工人，后因下岗到北京打工，成为一家茶楼的总管。60岁之后，她得知哥哥身患重病，主动回抚顺照顾哥哥。她的哥哥去世后，老板基于她的能力还想雇佣她，她却被烈士的事牵制下来。崔阿姨姐夫的父亲是一名烈士，他的名字在抚顺人民烈士纪念碑上被写错了，崔阿姨在2017年发现此事后自愿成为纠错负责人，为烈士正名。‍我和崔阿姨相识很偶然，因为既不是源于共同的爱好，也不是源于共同的朋友，而是她在网上向我求助。我在2020年编辑过一本名为《抚顺红色基因图志》的书，崔阿姨在多次找有关部门请求更正错误无果的情况下，她发现我研究过红色历史，就尝试在网上与我联系。那是2022年12月，她在美篇给我留言说明情况，然后我回复了她，并给她留了电话。‍第一次通话那天，我们一共说了三个小时，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的个人感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她底气很足，声音响亮，不像70岁的老人。然后她灵敏的思维和连贯的语言在叙述事情上很全面，不像初中毕业的人。还有她言语间对国家的热爱和对英雄的崇拜能看得出，尽管她人生遭遇挫折和苦难，还很正能量。另外，最令我感动的一点是她明知所做的事未必能实现，并且个人无利可图，还是一往情深。当年12月中旬，解封后病毒肆虐，只因我说一个照片拍得不全面，她就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打车去查档。‍崔阿姨告诉我，她姐夫的父亲是一名祖籍山东的军人，曾任42军126师参谋，与妻子在抚顺结婚后不久就随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侦查敌情时牺牲。她姐夫小时候，曾在抚顺人民烈士纪念碑上看见过父亲张鹤泽的名字，但是中间几十年没太注意，到了2017年才发现张鹤泽变成了张鹤铎。由于姐姐和姐夫不在本地，崔阿姨又是一个热心肠，她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为烈士正名的事务。她说，起初以为这件事情会很顺利，等到相关部门反映事情时却频遭冷遇，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不理解她的行为，也不重视她的事情，不仅不调查，对她还不尊重，这激起了她坚定的斗志。‍当时一个年近70岁的老人为何有这样坚定的意志？是人生的苦难。我在后来和她聊天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她的妈妈在她读小学时受工伤，后来严重到卧床，她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妈妈，持续了几年。参加工作后，她的发小向她求婚，但婚后屡遭家暴，一直挺到了女儿结婚才离婚。下岗之前，由于车祸身受重伤，在康复和打官司中度过了三年。下岗又离婚之后，女儿遭遇暴力，她净身出户，还有贷款，一个人带着女儿到北京打工，从洗浴保洁打拼到了茶馆总管，为女儿和姑爷买了新房。她说，她是茶馆里年龄最大的打工者，只能和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挤在员工宿舍里。她当时五十多岁，还算风韵犹存，在茶馆里不免有人对她打主意，但她坚守底线，不与他们来往，也不花他们一分钱。‍短短几百字概括了崔阿姨的一生，在聊天过程中她讲述了几个小时。她的不幸，让人同情，她的励志，让人感动。‍在苦难中，崔阿姨熔铸了信仰。她除了每天上香祈祷，还将佛法中的善融入行为中，我和帮助过她的朋友们都感受到了什么是“滴水恩当涌泉报”，这让我们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崔阿姨向我求助后，我对她执着的行为深感动容，可是我并非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能帮助她什么呢？我在她的表述中发现了漏洞。‍崔阿姨是一个感性的人，虽然语言表达能力强，但条理不清晰，在和我倾述时往往谈她在办这件事的遭遇多于谈为烈士正名的依据，对于一个同情她的人会耐心倾听，而对不理解她的工作人员来说就是不可理喻，这在办事时很吃亏。她花钱打印厚厚的一打材料，结果工作人员视而不见，除了人情社会里的关系网，还有她提供的信息编排上缺少冲击力。而且现在是网络社会，许多私下难办的事情摆在网络上就走了捷径，恰巧善良的崔阿姨不忍心占用公共资源将她的诉求表达出来，才被搁置好几年。我能做的便是遴选出最有说服力的材料并公之于众。我还找了地方志收藏家辛叔为她搜集更多证据和自媒体人关叔为她拍摄视频。这样一点小小的帮助令客气的崔阿姨宴请我们两回，还选在了中高档酒店，共花费了一千元。本来我想阻止她的热情，但对于她坚决的态度和要面子的性格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在吃完饭劝说她把剩菜打包回家。崔阿姨一个月才开三千多，她并不富裕，让我们有些于心不忍。不仅如此，她还张口闭口叫我们“恩人”，比起她的大爱，让我们感到羞愧。‍她对所有帮助过她的人都有这样的礼遇。第二次宴请我们时，正好为她发声的吉林网红“福娃”来到抚顺，她除了一同宴请，还掏钱为“福娃”订星级酒店。除此之外，崔阿姨还送给我们所有人茶叶等礼物。当然，还有我不认识的人给她提供帮助，她也都一一答谢。几年里，她奔走各个部门答谢各方人士花费数万元，只是为了一个和她并没有直接关系的烈士正名。‍认识一年多，由于我和崔阿姨有几次深入的微信聊天，也算是比较熟悉了，我非常直白地问她，你付出这么多有没有不理解的人说你是傻子啊，她说当然有，即便被别人认为是傻子也要去做。“我从小就是受到这种与国家利益为重的教育，雷锋甘愿去做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国家的“傻子”，而我要做力所能及的“傻子”。正巧烈士是我姐夫的父亲，我在回报姐姐和姐夫对我的亲情之外也为国家做一点微薄的事。”‍一个70岁只有初中文凭的下岗老人能有这样的境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假如有更多人知道她的事迹，得让多少人感到汗颜。‍更令我感动的还在后边。就在我建议她将诉求曝光后，有几家媒体联系了她，她也接受了媒体采访。她谈的内容还是在讲述烈士张鹤泽被刻错的事，但是媒体关注的重点在她本人。究竟是什么动力让一个老人放弃了在北京的工作？她又为何不屈不挠地坚持N年做着对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何不关注眼前生活，而对烈士有着浓重敬仰之情？当崔阿姨将记者最初想表达的新闻点告诉我时，我也觉得记者是对的，毕竟之所以烈士正名如此麻烦是因为她和官方都没有烈士的直接证据，官方又不承认间接证据，能更正的可能性渺茫，不如借机宣传一下崔秋荣，一个为烈士正名呐喊的人。‍崔阿姨回绝了记者这样的写法，她认为她只是在帮家人忙的时候顺便为国家做好事，她本人并不高大。作为忘年交，我非常实在地告诉她，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即使有结果，也是义务奉献，没结果更是前功尽弃，但是你的行为是一个善举，你完全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宣传自己。但是，崔阿姨依然隐在事件后边，她说为了这件事身心付出这么大伤害，初心只是为了烈士，我们现在过着和平的生活都是烈士用生命换来的，相比烈士的生命，付出的这些不算什么，希望用生命换来人们对烈士的重视。‍后来我一看崔阿姨这么无私和执着，只能奉劝她转移注意力保重身体多活几年。崔阿姨也在我五次三番的劝导之下口头附和，但她是一个极富有同情心又钻牛角尖的人，时常为社会上的悲剧感到伤心，也因为烈士无法正名的事焦虑和激动，她借烟消愁和进食很少，日渐虚弱。总的来说，我还是松懈了一下崔阿姨的心结，有一段时间崔阿姨变得快乐一些，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就是她的这种偏执的性格才推动了她高尚的令旁人感动令自己痛苦的人格吧。‍夜深了，我还在书写着崔阿姨的壮举，目前来看，全国或许只有一个耗费七年时光只为烈士正名，最终把生命耗尽的人。可能她在别人看来就是“傻子”，可能她的壮举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场“闹剧”，但善良的人、有敬畏之心的人会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敬佩。虽说她为了壮举着急上火影响身体健康非常不可取，可是毕竟每个人的性格和处事风格不同，她已经超出了自身条件和能力来做这件事，那怕最终没有成功，她真的成为了一个牺牲品，但她给人带来的感动是真实的。‍我和崔阿姨最后一次聊天时，对她开玩笑说，你的行为可能感动不了中国，怎么也得感动抚顺啊。我想说的是，崔阿姨最终没有感动中国，没有感动辽宁，也没有感动抚顺，至少感动了我。‍2024—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