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傅善增(李各庄人,南开大学外语系教授)</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共有兄弟姐妹七人,在祖父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家中缺田少地,生计艰难。有很长一段岁月,祖母把一群子女撇在乡下,自己到天津一个大户人家打工,在伙房里干活。主人们每顿饭后,下人们便把米饭锅巴按人头平均分了。据父亲回忆,每月我的大伯父要去天津一趟,把祖母分得的锅巴挑担子运回家。锅巴用水泡过煮过,成了兄弟姐妹们最好的饭。父亲酒量不大,晚年喝二两酒就醉。醉后他说话多,讲的常常是自己过去做错的事。他无数次提到一件事:有一回与姐妹们吵架,吃饭时赌气把锅巴做的稀饭泼到院子的泥地上。屋里的七个孩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大姐拿了碗和筷子,到院子里去拾那一棵棵饭粒。父亲一边回忆一边总要擦眼泪。</p><p class="ql-block"> 父亲十几岁离家学徒做木匠的时候,头上还留着辫子。师傅是本县的一个大木匠。那年师傅来村里修关帝庙,父亲趁机拜了师,跟着师傅走了。按照当时规矩,徒弟头几年在师傅家里干农活,到第七、八年头上才允许学手艺。十多年后父亲出师,开始靠手艺四处漂泊。出师的那天,当年一起拜师的徒弟们给师傅师母磕过头,师傅逐一赏给每人两块光洋。别人都装进了衣兜,最后轮到父亲,他说:“师傅师母留下自己用吧,我自己能挣钱。”师母收起光洋,叹着气说:“你们几个徒弟里,就属傅三最有孝心。”在以后的岁月里,师兄弟们一直拿这件事开父亲的玩笑。父亲先和师兄弟们一起,抱着团出去找饭吃,走遍村村镇镇,有好几年还去了山东。后来大家渐渐走散,父亲三十多岁远走东北,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到了四十多岁仍旧孑身一人。此时已是1940年前后,家中已经不似以前那么人丁兴旺。父亲的三个姐妹出嫁了,兄弟四个之中,二哥和四弟都在二十岁前夭亡,我的大伯父的夫人也积劳成疾病故,没有遗下嗣息。家中仅有大伯父和八十多岁的祖母相依为命。父亲从东北回到关里,在天津定居,结婚成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生于1944年。那年父亲四十八岁,正好是他的第四个本命年。他干活的工厂离家只一墙之隔。我刚一懂事,邻居的长辈对我说:“你是你爸爸从水沟里捞出来的。每回下雨胡同里积水,你爸爸领着徒弟们顶着雨挖水沟、通水道。老天爷慈悲啦,说赏他个儿子吧!” 等我长大了,老邻居回忆说:“你爸爸一听到有孩子的哭声,顾不得弄清是哪一家,马上往家里跑。”我出生后的那几年,家中的日子越发艰难。工厂倒闭,父亲失去固定工作,只靠打零工维持一家人的城市生活。他在河边或桥边等活,然而来找工人的,多半领走年轻力壮的。父亲已是年逾五十的人,常常白蹲一天,一文不明地回家。</p><p class="ql-block"> 同院隔壁也是一家穷人,男人蹬三轮车,记不得他姓什么。我长大以后,父母常回忆起这家人,只记得父母管那女人叫十一姐,那女人叫我母亲五姐。每天早晨总是他家先有动静,晚上夜静更深那男人回家最晚。这天早晨静静的,院里传来车轮声。听到那女人的声音:还有半个窝头,你带上,别空着肚子干活。外面的男人说:留给孩子们吃吧,我出去有办法。那些天阴雨绵绵。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不是躺在炕上,而是躺在屋子一角的小饭桌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和棉被,感到特别舒服。可是屋内到处都在下雨,地上炕上摆的盆盆罐罐早已不够用了。父亲母亲浑身都淋透了,父亲手里打着的伞主要是不让雨淋了我。他们摸黑对坐着,故意平静地小声说着轻松的话。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隔壁的男人进来,一边喊着“快快”,一边把我从桌上连人带被褥抱起,父母随手拿上两件衣物,跟着他来到他的屋子。这里的屋漏情况轻一些,全家都披着被子坐在炕上,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一双双惊恐的眼睛。过了一会,从我家的屋里接连传出几声巨响。父亲平静地说:“塌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城里的工人,只要根在农村,不太情愿把家眷迁进城,总想着晚年落叶归根。对于父亲来说,回乡种几亩地,农闲时候做木工活,绝对是晚年上策。那一年夏末,父母把城里的房产变卖成几块光洋,举家迁回乡下。</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后不久,祖母以八十六岁高龄去世。祖父早年病故,她一人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终于见到了她唯一的嫡孙。然而在襁褓中的我,却对祖母没留下任何印象。据长辈告诉我,祖母是个爱干净整洁的人,高高的身材,脚裹得出奇地小,干活说话干脆麻利,直到去世前都没有停止劳动。</p><p class="ql-block"> 来到乡下,父亲还是常常外出做工,母亲有干不完的农活家务,还要照顾不到一岁的妹妹。我只记得妹妹也是高鼻梁。我进了屋,爱倚靠着炕沿捏妹妹的鼻子。母亲一面说“讨厌讨厌”,一面把我的手拿开。乡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我在田野上到处奔跑,我在高粱地里奔跑,让大伯父在后面追我。仰头看那刚刚泛红的高粱穗子,穗子高得伸到白云上面。</p><p class="ql-block"> 生活是艰苦的。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父母手中那点积蓄,分毫不敢轻易动用。中秋节晚上,母亲早早安排我睡下。父亲在月色中从外地赶回家过节。问了母亲几句话后,来不及吃饭,把我从熟睡中叫醒,背在背上。母亲又给我披上一件大的衣物。父亲背着我来到村中仅有的一家小店铺。店里人不少,油灯下一片中秋节的欢声笑语,只是不见有谁买什么。父亲和大家寒暄几句,买了几块月饼,便匆匆背我回家。我本来没有完全醒过来,就在父亲的背上又睡熟了。我分得的那块月饼,在手里玩了两天才吃掉。</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这几天你去大伯屋里睡,在那边吃饭,别过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喜欢去大伯父的房里玩。那些天父亲也从外地回家来。我觉得父母在没日没夜地忙着什么,大伯父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间或我能听见妹妹虚弱的哭声。这一天我同小伙伴们玩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在大伯父的炕上睡成一滩烂泥。黄昏时分我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听见父亲在伤风感冒时才有的语声:“哭几声得了!谁能跟命争?”我用手撑着窗台往外张望,看见父亲用绳子把一个长方小木箱背起来,大伯父拎着一把铁锨,两人向村东空荡荡的初冬田野走去。晚霞已退,只在西方天空,几缕极高的浮云还挂着淡淡的红色。父亲和大伯父,两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背对着这一点残霞,消失在愈来愈浓重的暮色中。</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