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程济威</p> <p class="ql-block"> 花季的年龄,是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着母爱的温暖怀抱,肆意展露着自己孩子气的阶段。在外面的世界或许经历了学业的压力,同学间偶尔的小摩擦,又或是对未来隐隐的迷茫。一旦回到家中,母亲那温柔的目光,就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暖阳。在慵懒的周末午后,本该依偎在母亲身旁,轻轻扯着她的衣角,撒着娇诉说着学校里那些或有趣或烦恼的事儿,听着母亲轻声的回应,感受着她手指温柔地穿过自己的发丝,仿佛所有的疲惫与不安都能就此消散。</p> <p class="ql-block"> 而我的世界却是另一番天地。一天时间我经历了很多:翻船沉入河底,几乎与阎王爷拥抱;会议间出人意外的惊恐,使得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与恐惧的泥沼。这一天幸得韦葭都在身边,使我暂时度过至暗时刻,宛如寒夜孤舟寻得避风港,方得喘息。徐玉清书记“一帮一、一对红”的对我监管帮教开始时我还有着扺触,没有想到歪打正着救了自己,也让我走近了韦葭。</p> <p class="ql-block"> 那场寻常又不寻常的会议比起翻船来更为可怕。会场气氛凝重,起初只是嗡嗡的叫声,像阴霾下不安分的蚊蝇。渐渐地,言辞愈发犀利,情绪愈发激昂,观点的碰撞似电闪雷鸣,在逼仄空间里炸开。我惶恐的被推搡至“牛鬼蛇神”的旁边,犹如置身风暴边缘的雏鸟,原以为这一切是一场大人间复杂难解的纠葛;却未料到事态急转直下,演变成了一场阶级的对峙:愤怒、指责、谩骂,歇斯底里充斥其间,空气都被灼得滚烫、拧成麻花。待我反应过来,斗争已然白热化,那一幕幕剑拔弩张,像是狰狞的猛兽,冲破我认知的围栏,张牙舞爪地扑来。</p> <p class="ql-block"> 韦葭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有点懵了。看到往昔熟悉得如同掌心纹路般清晰,且备受信任、满心仰慕的人,顷刻间竟被无端扣上荒诞不经的帽子。这个文革期间的初中生,原本台下一介观者,没有想到,原有的热忱与尊崇,瞬间被惊愕与迷茫所取代,心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紧,思绪乱成一团麻线。那些曾经亲和友善、侃侃而谈的身影,如今低垂着头、脊背佝偻,在一片指责呵斥声中瑟瑟发抖,满心都是荒诞之感。再抬眸看向主席台,那几位正襟危坐之人,神色冷峻、义正言辞,满口伟人语录滔滔不绝,像是正义凛然的裁决者。突然间,她心底一个大胆且叛逆的念头悄然滋生,犹如暗夜里的烛火,虽飘摇却灼亮——倘若真有所谓“牛鬼蛇神”,那眼前这些端着架子、伪装高尚,仅凭唇舌就将他人命运肆意摆弄的主席台诸位,恰恰才是最该被冠名之人,这般反差,实在是莫大讽刺。</p> <p class="ql-block"> 会议结束,已经大黑,晚上风也停了,木船只能用竹蒿撑着,前行缓慢。到了大屁股滩已经半夜了。由于上午在冰冷的深水中泡了一段时间、重受寒凉,会上又受到惊吓,我感觉我发烧了、头痛欲裂。上岸后,我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像迷失在迷雾森林的孩子,跌跌撞撞回到家中。起初只是心底发凉,如同寒夜的井水,泛着丝丝缕缕的冷意,可不过须臾,寒意便如藤蔓疯长,缠紧我的四肢百骸,侵入骨髓,牙关不受控地打颤,额头滚烫似火炭,意识也似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起来。我蜷缩在床榻一角,眼前是会议上扭曲的人脸、挥舞的手臂,幻化成可怖的鬼魅,在脑内不停闪现、重叠,耳畔是混乱的叫嚷,嗡嗡作响,似要将我拖入无尽深渊。我感到,今天晚上我撑不过去了,有可能死去。</p> <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原因,上岸分手离去的韦葭又折身反转回来。是天太黑了,是双鼻孔太远,还是冥冥之中有种感应。她又回来了,她看到我在床上痛苦的状态,带着急切与担忧,几步跨到我床边,屈膝坐下时床榻都轻颤几下。见我这般模样,她那向来灵动的眼眸瞬间蓄满了惊惶与疼惜,恰似静谧湖面被骤雨打破,泛起层层涟漪。她伸出手,手指轻柔如羽,抚上我的额头,试那滚烫热度,口中喃喃“怎么就成了这样,别怕,我在呢”,声音带着微微颤音,是强压下的慌乱,又满含安抚之力。她坐在床边,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把温暖传递到我的心里,驱散那些如阴霾般笼罩的恐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和我讲讲,别把害怕都憋在心里。”韦葭凑近我,目光紧锁着我的眼睛,眼中满是关切与焦急。我嗫嚅着,试图描述那会议中的可怖场景,可话语一出,却只剩破碎的词句和止不住的颤抖。韦葭见状,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别怕,那些乱糟糟的事儿就像一场噩梦,梦都是假的,醒了就没了。你这么年轻,不该被这些吓倒,你可是最勇敢的呀,只是这次被突然吓到了,有我在,你慢慢缓过来。”说着,她用另一只手捋了捋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p> <p class="ql-block"> 我的额头烫得怕人。她知道,此时只要一粒ABC或者索必痛就能缓解,但知青走了,孙恒林也走了,医务室也没了人。没有退烧药,退不了烧,如何是好,弄得不好会死人的。她心急如焚,缺医少药本就是这儿的现实,大屁股滩的这半边更是如此。这偌大的半边滩涂只有她与我,想找个能帮忙想办法的人都没有。她无法撂下这个可怜的知青。她先端来一盆冷水,将毛巾湿了湿敷在我的额头。然后,强撑着饥饿虚弱且难受的身体,一路小跑着奔向食堂,想找一点解决的可能。</p> <p class="ql-block"> 知青食堂曾经是大屁屁滩一天中最热闹的地方。每到饭点,知青们排着队,敲盆敲碗敲出了乐奏。饭菜极其简陋但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人间烟火味。她跑到食堂,没了知青,食堂也无所谓关门,她毫不费力地推开那扇有些破旧的门,“吱呀” 一声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里面空荡荡的,桌橙东倒西歪,灶台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往日里那热腾腾的锅灶此刻冰冷而死寂。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那盏煤灯,她轻轻擦拭去上面厚厚的灰尘,划亮火柴,随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燃起,昏黄的光芒总算照亮了这一小片天地,可这光亮却越发衬出四周的凄凉。</p> <p class="ql-block"> 她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落寞,这个曾经充满着青春朝气与烟火气息的地方,一下子就变得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里知青们忙碌的身影,没有了大家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而哀伤。不知道在这知青离去后的日子里,芦蒹是如何熬过这病痛与孤寂,他未来的路仿佛也和这昏暗的食堂一样,迷茫而又让人觉得无尽的凄凉。她终于在破旧的橱柜里找出两块已经干瘪的生姜,她洗净用刀拍平剁碎,将最边的小锅㸓水刷了一下,将生姜放入锅中想熬点姜汤。</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韦葭往锅膛里添着柴火,火苗舔舐着锅底,映红了她的脸庞,思绪却悠悠飘回到三个多月前。那天,扬州知青刚刚分到大屁股滩,大队热热闹闹开着欢迎大会,人人脸上挂着或期待或兴奋的神情等待知青到来。泥墩上的草房会议室也布置好了,笆墙上还贴了红纸书写的欢迎标语。下午三点多钟,知青们终于到了。20多个清一色的男知青,扛着背包、拎着网蓝,下了船便东张西望。姐夫王立柱也拎着一个包,带领着个头小的知青朝会议室走来。机耕队员们也招呼男员工帮助下双人高低床,抬到会议室前面麦田里新建的宿舍并帮助安装,家属则好奇地观望,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后,分场欢迎大会便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欢迎大会参会的人员包括分场农工、家属加知青也就是50多人,当然也包括船工王立柱和姐了。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却是大屁股滩分场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会。大会主持人除了分场书记徐玉清,还坐一个穿着黄军衣、挎着尼龙包,包里揣着毛主席语录的民兵营长胡天来。这天是胡营长主持会议,农工困惑,为什么林场长不在会场,也没有主持会议。几个知道底细的农工便开始卖弄小聪明,以此显示自己的与他人不同。</p><p class="ql-block"> 原来林场长自文革一开始便被打倒了。尽管林场长多年来伺候徐书记时总是小心翼翼、竭尽委曲求全,每每徐书记分配任务、做出决定时,林场长也第一个站出来带头表态: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在执行的过程中慢慢理解。尽管小心翼翼伺候,但是,文革的暴风骤雨袭来时,书记非但没有为他遮风挡雨,相反,丝毫不顾俩人多年並肩作战的交情,检举林场长是俘虏兵並毫不留情的与林决裂划清界线并将林打入冷宫,去看守一个场头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胡营长登上历史舞台第一次主持如此隆重的会议,感觉异常的兴奋,有点得意忘形,他不时手舞足蹈,显韦葭坐在芦蒹的旁边听他悄悄说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宋朝的古墓中有明朝的档案,也真敢说!由于当时知青们仍沉浸在异地思乡的悲苦中,一时没有意会这个历史错误。除了芦蒹听出了错误,另一个知青李玉伟也听出了,他俩嘀咕:那有宋代的墓葬中有明朝的海瑞,稍有一点历史常识也不至于会闹出这个低级无知的笑话。我注意到,书记实际也没有听明白,因为书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时光悄然流逝,大屁股滩劳作日子渐长,韦葭没有想到这个清纯的小弟弟居然成了监管对象,再没有想到,徐玉清书记将“一帮一、一对红”的任务交给了自己。可满打满算,自己也就比这个弟弟大了几个月。韦葭想着想着,不禁苦笑。既然如此,往后日子,能护则护着吧。</p> <p class="ql-block"> 韦葭翻了个遍也翻不出佐料红糖,只得用碗盛了端白姜汤给我,扶起我的头逼着我强忍着苦味喝了下去。良久,看到我仍然感觉寒冷,瑟瑟发抖,韦葭没丝毫犹豫,侧身躺在我身旁,伸臂将我揽入怀中,紧紧相拥。她的怀抱,犹如春日暖阳下最柔软的草地,带着清新的暖香,驱散着我周身寒意。我在高烧的谵妄中挣扎,胡言乱语着会议上的只言片语,身子时而紧绷,像拉紧的弓弦,似秋风里飘零的残叶。她便收紧手臂,力度恰到好处,既给我踏实依靠,又不会勒得我难受,下巴轻抵我头顶,一下又一下摩挲,口中低语“没事了,都过去了,睡吧,我守着你,一整晚都不会离开”,像哼着古老的安眠曲,沉稳又温柔。</p> <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漫长寒夜,她丝毫未曾合眼,时刻警醒。每当我惊厥欲醒,或是烧得呓语更甚,她便调整姿势,或轻抚我后背,或擦拭我额头汗珠,动作轻缓耐心,眼中的关切从未褪色,宛如长明烛火,稳稳燃着,照亮我迷乱的梦境。待到晨曦透窗,微光洒在床榻,暖了一室,我的烧渐退,意识回笼,睁眼便见她熬红双眼、面带倦容,却绽出欣慰笑意,恰似破晓曙光,那一刻,惊惶褪去,世间重归安宁,只余她怀抱的暖意在心底扎根,成为抵御往后风雨的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