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腰,那头飘扬的发

果儿

<p class="ql-block"> 文/果儿</p><p class="ql-block"> 每次经过梵净山环线,都习惯把头探出窗外,看向一座大山头,看看那半山腰腰蜿蜒而上的水泥路上,是否正走着我矮矮小小的二婶,再看向那棵歪脖子红枫树,那里是否站着一头白发的她,正向着坡沿下的环线路,左顾右盼。</p><p class="ql-block"> 我儿时的时光都在二婶居住的那座大山里度过,每到寒暑假去到二婶家,听见我们走在山腰腰上的打闹声,年轻的二婶都是站在枫树红叶下,呼唤着我们慢点跑,然后踱着快碎步,迎下山来。如今那个半山腰上的村寨里就只住着我的二婶子,那十几幢被遗弃的半朽木楼,那些散落在翠竹林中的空空圈舍,诉说着这里也曾经是充满人间烟火的桃源圣地。</p><p class="ql-block"> 每到端午前夕,二婶间歇性精神臆症就会严重,年近七十的她,早已满头霜发,不到一米五的个头,稍远的距离就成了一个圆点,可能是长期独居大山里的原因,习惯用耳朵识别不同于大自然外来的任何声音,每次我们去探望,她还和年轻时候一样,车还行在山下,她就在半山腰的老枫树下吆喝上了,一呼一应,是她与外界亲人最真实的连接。时代变迁,曾经是林海莽莽,需要爬山涉水几日才能到达的二婶子居住的山头,十多年前被政府凿开了一条旅游大道,如今已显得全身,卧躺在通往梵净山的环线大道旁,县城驱车只需半小时就可到达。</p><p class="ql-block"> 走到二婶子的床沿,半卧床的二婶面容和缓,一头白发,随意散乱。自从二叔去世后,二婶的头发就没再剪过,但好像再也没有生长。她和以往犯病一样,依然是握着我的手,说一些迷幻的话,她的声音幽幽地,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你二叔在山头喊我呢,叫着翠碧,你咋还不来。”医生说,她是精神臆想症,是一个人潜意识的对一件事、一个人放不下的排解方式。我知道,她又在想念已经去世多年的二叔了。</p><p class="ql-block"> 二婶共生育三个女儿,只有大女儿留在家陪着她。梵净山旅游线的开发,让这座大山傲立于公路旁,本就寥寥几家的原始村寨,陆陆续续都搬迁在山脚下的环线路,修起饭店,做上了生意,赶上了旅游业发展势头,开上了小车,从原来的山野农耕转换成了现代化经商户。只剩下我倔强的二婶,不愿意搬迁,守着山顶歪歪斜斜的这幢老屋,一过就快一辈子。大女儿白日里就在山脚下的饭馆打零工,夜晚才能回到家,大女婿和孙子们常年在外务工,这座老屋,白日里就只剩下二婶子,成了孤独的守山人,陪伴着二叔和姑婆的坟丘,一度就是几十个春秋。</p><p class="ql-block"> 我婶娘有很多个,唯一依恋二婶是有一段情结的。在我半大时候,曾经拜二婶为“娘”。在我刚刚换牙成型,家里就看见我多长了两个尖利的小虎牙,还经常生病逗祸,善于占卦、算命的跳大神外婆掐指一算,说我口长虎牙八字大,父母不克我,我就会克父母。若不转命,惶有血光之灾,重者丧命半条,轻则歪鼻斜眼。没上过几天学堂的母亲急得团团转,母亲本就在我出生的两年前,我不到一岁的哥哥刚夭折在她的怀中,把我当珍宝一样的母亲听信了外婆的占卜,于是那一年,大概小学六年级十二岁左右的样子,我就匆忙拜了二婶为“娘”。听母亲说,二婶是自愿为我转命的,二婶说她八字也大,从小就没了爹娘,只要能保住我,她什么都不怕。于是,在我亲外婆的主持下,叩了几个头,点了几柱香,外婆哧溜着脚,闭着眼儿,手舞足蹈念叨一番,把香在我身上绕了几圈儿,然后眼睛一睁说:“好了,可以叫妈了”。也是那一天后,我在“妈”字上失语,我怎么也不肯叫那个矮墩墩的二婶为“妈”。直到整牙科技进入校园,我初中即将毕业,硬着胆子把那两颗大虎牙给掰掉后,才开口叫上自己的妈。</p><p class="ql-block"> 二叔家世复杂,奶奶在爷爷去世后,拖着年幼的三儿一女从老家重庆,逃难到贵州再嫁给我现在的爷爷。寄人篱下的二叔,在新家的炕还没捂热乎,就匆忙过继给大山里居住的姑婆,姑婆没有儿子,挑挑选选就选上了半大不大,腼腆温顺的二叔去她家了。那时候从省溪司徒步到梵净山原始大森林,需要行走几日,是已经长成大小伙的父亲一路柴刀劈路,把二叔送去的。就这样,二叔从一个愣头青半小子一头扎进大山里,就再没出来。 </p><p class="ql-block"> 待到二叔长到小十八,姑婆就急不可耐的给他挑选上了媳妇,期望早点抱上大孙子。姑婆早也物色到了她未来的儿媳,就是她的亲外甥女,虽说名义上与二叔是表亲,但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听母亲说,那时候的二婶子,头发长、眼睛大、个子矮,长得肥实,用现在的话就是圆润饱满。姑婆就是看上她红彤彤的血色,矮墩墩的个子,想着一定能为她家续上几个男丁,想着能在这片寥寥几家的小村寨里延延香火。二婶也的确争气,在与二叔拜了天地过后的几个月,果然肚子就鼓囊起来,在一个八月十五的夜晚,二婶顺利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姑婆虽有遗憾,但毕竟是第一个长孙女,也欣然接受了。就像中了魔咒,二婶肚子一开,就接二连三一口气生下几个女娃,姑婆的脸越来越难看了,每当姑婆甩脸子给二婶时,二叔都是给她最温暖的肩膀,给她安慰和打气,竟有一天,找来村里的兽医,给姑婆灌输生儿生女是男人的事。怀到第四个娃时,二婶和以往反应都不一样,喜欢吃酸,姑婆认定,这一胎一定是男娃。熬到生产时日,接生婆满头汗水,蜡白着脸,抖着血手,叫喊着“胎位不正啊,先出来只脚,要出人命了”。二叔毫不迟疑找来人,担起二婶就往大山外面的卫生院跑,由于山路难行,赶到卫生院时候,小孩的腿已经全白了,二婶已奄奄一息。医生问二叔保大人还是小孩,二叔坚定说“大人”。结果二娘在死亡线上生还过来,那个孩子果然是个男孩。姑婆抱着男孩的尸体,哭得死去活,回家就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后,抱着遗憾就跟着大孙子走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生了三个女儿,二叔都很疼爱,家里几口人吃饭,他瘦弱的肩膀压的担子更重了,他从秀山老家引来茶苗,把房后的斜坡全部栽上了茶树,在堂屋梁上吊上几个引蜂桶,他向往着生活会越来越好。那时候的梵净山,常有野兽出没,家里的鸡鸭常被无名动物从屁股里伸进爪子,把一些鸡鸭掏得血淋淋地。二婶说,她刚嫁去到这大山里时候,曾看见过黑瞎子,黑瞎子远远的望着她,二婶抱着孩子急忙躲进了屋子里,隔着窗户,瞄着眼儿看见黑瞎子憨憨地站立在院子的外面很久,像是思考什么,然后终于转身走了。二婶说,黑瞎子可能看我是一个母亲,不忍心伤害我们吧,善良的她总是揣想着一些美好。</p><p class="ql-block"> 二叔喜好喝酒,只有喝了酒,才能看见他脸上放开的笑容。二叔个子也很矮小,担着的粪桶常常撞击在他脚后跟上,拉犁的牛也常常欺负他,知道二叔没有多大力气抽打,就是歇气不卖力。每到二叔骑虎难下的时候,二婶就会笑盈盈的叫他去歇息下,她来接活,可每次二叔都是倔强不让,你推我嚷,最后还是二叔拽着犁头,等牛歇息好了,再继续干。干活回家,喝过酒的二叔,就会逗乐我们这帮孩子了,面对一帮子女娃,二叔也是满脸慈爱,虽然二婶再没有为他生下儿子,但他从来没有责怪,每当二婶想着那个曾经因为山路崎岖,在送往乡镇卫生院面临她与儿子的选择时,二叔却放弃了儿子,二婶就会捂面低泣,说对不住二叔,没能保住他们的儿子,而二叔就会叹口气,摇摇头,对二婶说:“难为你了,在这大山里,让你受苦了。”趁着晚饭后烧了一锅子热水,二婶洗了个热腾腾的盆盆澡,二婶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二叔就会为她修剪一番,就像修剪他那片茶园的嫩叶,万般爱怜的样子。在煤油灯的光影里,二叔二婶就像一幅恬静的油画,梵净山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几个捣蛋的孩子也累了,一些趴在饭桌上,一些数着小手儿。这样一幅画面,在我成年工作后常常想起,我怀念那样一份闲适素朴,怀念那种清苦的别样的安宁生活。</p><p class="ql-block"> 二叔因为长期劳累,一个人的肩头扛起养一家老小的吃喝,干活累了他就猛生生地喝山水,他说那是竹叶水,是清理肠胃,解除疲劳的神仙水。后来,偶尔听见他喊腰疼,全家人都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他都说“没事的,就是累了。”其实二叔就是有绵力,不善哼唧,特别能扛的人,间歇性腰疼持续几年终于还是倒下了,待医院检查,已经是尿毒症晚期,两个肾已被小石头完全覆盖包裹。医生摇摇头,说二叔是他见过的最能扛的人,能让肾积石转换成晚期尿毒症还能全然不知,还竟还能顶着病痛扛着重活。二叔去世后,二婶似乎一夜就白了头发,再没有剪过她的头发,她说她的头发上留有二叔的味道。她用单薄的肩膀撑起女人的家,好心人看她太不容易,前后有意撮合几个大高个男人,都被二婶拒绝了。在她的心里,谁也无法取代二叔的位置,她更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受到委屈,她靠捡松脂、拾菌子、种茶、养猪、割蜂蜜,不断的劳作,几次晕倒在田地里,终于辛苦把两个小女儿都送入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前不久,有政府领导带着开发商去到那个山头,他们站在二婶子茶园处,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一会指向挂在翠竹林边溅飞着水珠的小流瀑,一会又点数着掩映林中的露出半个楼阁,挑出几个檐楫的吊脚木楼。那些废弃的木楼,像时光老人,静默不语,它们用深邃和破落,陈述着自己的沧桑和年轮。一群山鸟从野地倏地窜出,这些生灵,似乎在叫喧,这是它们的领地。听二婶说,不同的领导来了一拨又一拨,还笑眯眯地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住到山下的新房子里。领导们看上这大山里的深闺,准备把那些废弃木楼连同二婶的老屋一起重新包装,就地取材,打造成户外度假、野地重生、宜养宜居的现代化精品民宿。二婶的回答,我们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其实,二叔和二婶的爱情并没有太多的五颜六色,他们就是大多数乡村里夫妇的样子,听从父母安排,从容面对坎坷,过着简单素朴的山野生活,一生一世、一个人、一份情、一辈子。二叔为了妻女,扛起所有的重活,人到中年就早早离世,二婶一辈子守在山头,她没有过多言语表达对二叔的情感,她只是把自己站成了白发纷飞,成风的姿势,用一生坚守,唱出一世深情。</p><p class="ql-block"> 如今,她是这个山壑里最后一个守山人,守着她们的点碎爱情,守着二叔半山腰上的坟头,坟头旁边留了一小窝窝地,她说,那是埋葬她自己的地方!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