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

董安宏

　　她，并非我亲二嫂，乃堂兄中排行老二的媳妇，准确说，我应称她堂二嫂才对。然，父亲不让我们这么叫，说这么叫会显得疏远。于是，我们就都叫她二嫂。

二堂兄乃四叔长子，四叔年轻轻就得病死了，扔下四妈和一堆儿女，日子特别艰难，一度穷的出了名。二嫂刚嫁过来那会儿，就听说其娘家和二堂兄家差不多一样穷，这样说来，二嫂和二堂兄的结合也算是门当户对。

二嫂嫁给二堂兄后，便使劲生娃，一个接一个，一口气生了三丫头。因为超生，计生办、村干部经常找他们的麻烦，罚款，逼二嫂做绝育手术。没有生出来儿子，二堂兄二嫂肯定不甘心，也不愿停下，于是，这两口子便成了计划生育工作的“钉子户”。

还好，就在二嫂四十岁出头那一年，二嫂终于生出来一个男孩。然，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二堂兄和二嫂去田间上工，他们的那个儿子在村道里爬着玩，爬到一个水井边，掉下去，淹死了。

唉，如其说是意外，还不如说是命，也许，二堂兄二嫂命里就不该有儿子。听说后来二堂兄曾请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来到二嫂家，神秘了大半天，神色凝重地摇摇头，然后说了一句让二堂兄二嫂彻底绝望的话：

“别指望了，你们命里没有。”

在乡下，女人生不出来儿子，“无后”便是一种天大的不幸。因为“无后”，便对不起祖先，对不起列祖列宗，便会被村里人瞧不起，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穷，又生不出儿子，二嫂变了。变的自卑、暴躁、不讲理、敏感，看谁谁都不顺眼，如果有谁当着她的面谈论儿子，好像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故意触她的痛处，故意与她作对……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跟邻居干架。二嫂都要和全村人干遍了，都要将全村人得罪完了。

有一年过年，我带着五岁的儿子回到老家，儿子在门口玩土疙瘩时不小心砸到了二嫂。按说一个几岁的孩子，大人是不应计较的，可二嫂不依不饶，硬说是儿子故意欺负她。我尽管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的“对不起”，可二嫂还是满脸的不悦。我算是看出来了，二嫂不是因为被那块土疙瘩砸到才心里有气，而是因为看见了一个“儿子”才气不打一处来。

在乡下时，我本与二堂兄走的最近，上山担柴、肩木头就是二堂兄教会我的，这样说来，二堂兄曾经是我的恩师呢。那段日子，只要一有空，我总喜欢来到二堂兄家，和二堂兄闲聊大半天。二嫂见了我很热情，总爱夸我，说我如何如何的聪明，当农民亏死了等等的话。村里人总议论二嫂这不好那不好，可我觉得二嫂人挺好的。

我进城之后，每回到老家，再忙都要抽出一点时间与二堂兄二嫂坐坐，回顾一下担柴、肩木头的那段经历。坐在一旁的二嫂总羡慕我：“我兄弟终于把事干成了。”同时，怨二堂兄小的时候不好好念书，只能当个农民……农家人心直口快，想到啥就说啥，二堂兄不管二嫂怎么说他，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最多回一句：

“看不上我，当初嫁给我是弄啥哩？现在回你娘家去吧……”

我知道二堂兄是不会生二嫂气的，凭他当时那个家境能娶到二嫂，今生今世只有感恩的份，还敢说什么呢？

一个因为生不出来儿子的女人，其心里生出的那种自卑会让整个人生变得沉重和黑暗。在这种沉重和黑暗中，二嫂越来越变的好斗，她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所有的人闭嘴，她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尽量活的和那些有儿子的女人一样，能理直气壮，能挺胸抬头。

然而，二嫂拼搏了半辈子，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给自己虚构的那种沉重，那种黑暗。她甚至和她的西邻居水火不容，两家人因频斗而成仇家了。

那一年初夏，二嫂家地里的几棵苹果树不见了，二嫂硬是怀疑是西邻居故意干的，便站在西邻居门口指桑骂槐，狠骂了半天。西邻居家的男人终于忍不了啦，持一把杀猪刀冲出来捅了二嫂一刀，二嫂惨叫了一声倒下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在西安，说实话，得信后我很为二嫂惋惜，也甚感悲伤。事后，我想了想，人间的有些悲剧是瞬间的和偶然的，但有些悲剧却是积累了很多年才爆发的。

这场惨剧中的男女主角都何必呢？西邻居那一刀下去，不仅结束了二嫂的一生，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啊。

西邻居杀人后，跑了。他虽然没有被逮住，没有被判死刑，但他此后的很多年背井离乡，东躲西藏，未成鬼，却一直过的鬼一般的日子。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