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故乡的悠悠岁月里,我有一位可亲可爱的姐姐。她比我大三岁,在二十三岁芳龄的时候已经远嫁他乡。那是一个偏远之地,与故乡隔了一条奔腾不息的万泉河。听闻那儿劳作艰辛,文化娱乐匮乏,姐姐当年定是未曾料到自己会踏入那样的生活,可命运的轨迹无法更改,她还是去了。可怜的姐姐,难道真要在那片贫瘠之地操劳一生?</p><p class="ql-block"> 姐姐出嫁后,依村里习俗,第三日回了趟娘家,此后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难见踪迹。家人思念甚切,她却总说忙碌不堪,无暇归来。父母年迈体衰,难以前往探望,将姐姐抚养长大的婆婆更是牵挂,睡梦中时常呼唤姐姐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姐姐有个极美的名字——爱兰,是婆婆取的。父亲中年得女,姐姐作为家中第一个孙女,自然备受疼爱,连名字的尾字都与婆婆相同。婆婆在村里德高望重,人们皆以长辈尊称唤之。每当婆婆唤着姐姐的名字,仿佛便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忆起那个裹脚深闺的小国兰。</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常说,姐姐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她生于五十年代末,幼年时恰逢粮食短缺,生产大会战接二连三。出生仅半年,父母便投身水利工地,离家数十公里。婆婆将姐姐放在摇篮里挑到工地,姐姐只能吮吸母亲干瘪的乳房。那热火朝天的年代,给予姐姐的馈赠太少太少。可姐姐的诞生,仍给家人带来了慰藉与欢乐,看着她一天天成长,家人满心欢喜。尤其是婆婆,一得空闲便抱着姐姐走村串户,似在向世人宣告她有了孙女。家乡有谚:“公婆疼头孙,父母疼小子。”那几年,母亲尚未生育弟妹,姐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p><p class="ql-block"> 姐姐出生后,母亲几年间先后诞下四个孩子,我排行老二。妹妹出生时,姐姐已近十岁。彼时家中人口渐多,婆婆丧失劳动能力,父母养育我们倍感吃力。姐姐虽年幼,却乖巧懂事,无小女孩的娇弱,亦无顽童的顽劣。她主动帮婆婆操持家务,入学时已学会煮饭、劈柴、喂猪喂鸡,还悉心照料弟妹。婆婆会做的家务,姐姐皆努力研习。幼年的我,常在姐姐背上度过。在村前稻浪翻涌的田埂,在村后郁郁葱葱的胶林,姐姐背着我追逐蝴蝶、与伙伴捉迷藏。有时,我在姐姐古老的歌谣中沉沉睡去,又在她的呼唤声中悠悠醒来。那些歌谣,至今仍在我记忆深处回荡,虽朦胧却难忘。</p><p class="ql-block"> 姐姐入学时,全家皆喜。父亲从县城购得一个小书包,姐姐爱不释手,连吃饭都不肯摘下。姐姐自幼聪慧,老师所授课文,当日便能背诵。回家用餐时,还兴致盎然地背给婆婆听,婆婆虽不识字,却也听得合不拢嘴。见姐姐背书模样,我常向婆婆央求:“我也要上学。”姐姐总会白我一眼,而后将新学课文一字不差地背完,再逐句教我诵读。低矮的屋檐下,常传出我们稚嫩清脆的读书声。</p><p class="ql-block"> 姐姐读三年级时,我踏入幼儿园。或是父母望子成龙,或是受姐姐熏陶,我未满六岁便早早入学。彼时,村里一些年长于我的孩子还对上学颇为抵触。每日天刚破晓,姐姐便轻拍我的臀部,催我起身。出门前,她将我的书包带缩短,而后牵着我的小手一同走向学校。</p><p class="ql-block"> 学校离家两公里有余,道路崎岖难行,需跨过两条及膝深的水沟与两段田埂。寒冬腊月,沟水刺骨,行至水沟边,姐姐总会卷起裤腿,将我负于背上,艰难涉水而过。我瞧见姐姐脖颈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心中满是不忍。有时,我趴在她背上天真说道:“姐姐,等我长大,也背你过水沟。”姐姐笑了:“傻弟弟,等你长大,便不会背姐姐了。”那时的我,懵懂不解。姐姐将我背过水沟,轻轻放下,再缓缓放下那短窄的血红裤筒,遮住冻得青紫的小脚。</p><p class="ql-block"> 姐姐的少年时光满是辛酸。那时,父母在生产队辛苦劳作整日,仅值两角钱的劳动日,家中年年超支,生活极度贫困。有时连下锅之米都难以为继,只能以番薯杂粮充饥。一年,在广州任教的舅舅得知家中情形,欲介绍姐姐去广州做小保姆。姐姐当时年仅十三岁,尚在读初一。她不愿辍学,知晓此事后整日哭闹,对婆婆与父母说:“我要上学,我要读书。”然贫困的家境无法支撑她的学业。母亲含泪劝道:“出去一人,少一张嘴,为了这个家,委屈你了。”一日,姐姐停止哭闹,将课本置于桌上,对我说:“姐姐不上学了,你要好好读书。”一心向学的姐姐,在家庭困境中无奈辍学。</p><p class="ql-block"> 姐姐前往广州做小保姆,寄人篱下。她时常写信问候家人,父亲回信总是叮嘱她勤劳努力,莫要懒惰。姐姐离家那日,父母与婆婆泣不成声。姐姐所去的广州,村里无人涉足,婶嫂妯娌皆对母亲说:“姐姐此去,若能嫁于广州,便是有福之人。”我不明姐姐做小保姆为何命运便会好转。三年后,姐姐却被父亲召回故乡。</p><p class="ql-block"> 父母实非情愿让姐姐归来,家中子女众多,少一人便少一份负担。当时生产运动频繁,村里几乎人人都要上水利工地,没日没夜苦干。有人对身为生产队长且身为党员的父亲说:“你将女儿送往大城市享清福,却让我们在工地卖命。”父亲闻言,不堪受辱,连夜写信让舅舅催促姐姐回乡。姐姐不明家中何事,只得听话归来。</p><p class="ql-block"> 姐姐归来,仿若脱胎换骨,变得文静秀气,声音亦轻柔温和。我与弟妹们整日围着她,听她讲述大城市的故事,那闹市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珠江畔的璀璨灯影。窗外,南风吹拂椰叶,沙沙作响,与姐姐柔美的声音交织,打破乡村夜晚的寂静。我们这些小淘气在姐姐的故事中入眠,梦中,我仿佛看到姐姐那双聪慧却又略带忧郁的大眼睛。</p><p class="ql-block"> 回到故乡,姐姐成为地道农民。她与村里其他姑娘一样,过早挑起家庭重担。有姐姐在,家中水缸常满,房屋整洁干净。每天清晨,姐姐总是第一个起床,先清扫庭院,再去水井担水,将家中大小水缸都装满清澈的水,那沉重的水桶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压出深深的痕迹,可她从未有过怨言。接着便开始生火做饭,等家人起床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饭后,她又忙着喂猪喂鸡,仔细地清理猪圈鸡舍,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姐姐以勤劳、俭朴、聪慧、能干、温柔、热情,赢得家人敬爱,亦获叔伯婶嫂赞誉。姐姐十六岁时,成为队里的一级劳动力,一心只为父母多挣工分。彼时,一级劳力常被抽调参加水利大会战。姐姐不惧困苦,背着婆婆编织的大畚箕,奔赴离家数十公里的围海造田工地,一去便是一两个月。听从工地归来之人说,姐姐是工地上年纪最小的女子,每日挑着上百担沙土在陡坡往返,有时累倒在土坑之中。乡亲们谈及,常嗔怪父亲不该让年幼的姐姐去工地受苦。然姐姐默默忍受劳累,回家从不向家人诉苦。有时,我见她归来,悄悄从灶膛取出烤热的木瓜,轻揉红肿的肩头,眼眶中似有泪花闪烁。</p><p class="ql-block"> 此后,姐姐一次次投身水利大会战,为家中挣得众多工分,还清一笔笔超支欠款。因有姐姐支撑,家中日子渐趋好转,我与弟妹们方能顺利读完初中与高中。乡亲们常言,我们能有学上,皆赖姐姐无私奉献,是姐姐用柔弱双肩将我们托起。</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唯有姐姐读书最少,仅初中肄业。这是姐姐此生无法弥补之憾,亦是贫困年代对姐姐命运的捉弄。可姐姐从不怨天尤人,亦不责怪父母,更不叹生不逢时。她常于众人面前夸赞弟妹勤奋好学,称自己有一群有出息的弟妹。当然,姐姐亦有落泪之时,那是听闻昔日同桌女同学考上中专的消息。一日,女同学来家中探望姐姐,说若姐姐未辍学,亦有希望考取。姐姐闻言,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为同学祝福,还是为自身辍学而悲戚。</p><p class="ql-block"> 姐姐渐渐长大成熟,从文静少女出落成水灵佳人。二十三岁时,经人牵线,姐姐嫁给异乡一位憨厚朴实的农民。出嫁前,姐姐生活极为简朴,出嫁那日才穿上积攒许久买来的的确良衬衣。父母给她的唯一嫁妆是一台华南牌缝纫机,在家人劝说下她才勉强收下。姐姐出嫁,家中仿若失去什么,那日,父母与婆婆皆泣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家乡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中利用自留山与荒地种植胡椒、橡胶等经济作物,渐成万元户,日子富足美满。然姐姐出嫁后生活如何,我们无从知晓。每次她回来看望家人,总是匆匆离去,称农活繁忙。只见她身形消瘦,肤色黝黑。她嫁之地人多地少,生产条件恶劣,欲发展经济、增加收入谈何容易。有时,我们亦会遐想,若姐姐未嫁,与我们共享美好生活,该是何等美妙。</p><p class="ql-block"> 我毕业后入职政府部门,弟弟成为村官,两个妹妹亦有安稳家庭。一年回乡探亲,年迈的婆婆告知我一个喜讯:姐姐日子好过了。原来,姐姐嫁过去后,见人多地少,便另辟蹊径,投身槟榔加工业,收购槟榔烘干后销往湖南等地。家中建起数十个槟榔烤灶,年收入达数万元,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农户中,这收入堪称可观。闻此消息,我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有喜悦,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牵挂。勤劳的姐姐,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p><p class="ql-block"> 我与弟弟妹妹们来到姐姐昔日栽种的菠萝蜜树下,摘下散发浓郁芳香的果子,前去探望那可亲可爱的姐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