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刚内柔的父亲

宦民

<p class="ql-block">  作为“60”后的我,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步入花甲之年。回首往昔,父亲的身影始终贯穿于我的生命轨迹之中。其实,这并非我首次书写父亲的文字。我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几十年,每当触及其他题材的文章,我需先搜集资料、选择文章角度与文体、打磨腹稿,思考文章关键词,然后再下笔形成文章。然而,谈及父亲,那些鲜活的记忆便如泉水般涌现,无需刻意雕琢,便能娓娓道来。父亲虽未留下只言片语,但他的故事,由我这个儿子代为记录,亦是父亲对我的信任。</p> <p class="ql-block">  据母亲回忆,我降生之日,母亲尚未踏入产房,父亲便已跨上自行车,疾驰至十余里外的外婆家报喜有儿子了。那一份喜悦与期盼,溢于言表。及至我和弟弟各自成家立业,膝下皆有千金,父亲虽未明言,但那目光中流露出的渴望,昭示着他心中那份传统的家族观念。父亲的一生,充满了艰辛与奋斗。父亲三岁时,家里遭遇土匪抢劫,他父母上前理论被打伤,后又遇瘟疫,没多久,双亲去世。家里几亩薄田和房子也被恶霸地主抢走,父亲后给地主放牛,方得以存活。大哥为谋生计,十几岁就当挑夫,挑盐穿行于崇山峻岭;大姐因生活所迫,早早嫁人;二姐命运更凄惨,沦为童养媳;父亲与三姐在地主家相依为命。据父亲说,他下面原本还有一个弟弟,父母去世后,弟弟也被活活饿死了。父亲读过二年私塾,人俊俏又勤快,家乡解放后,被县委书记相中,成为县委书记的警卫员,1953 年,县委书记转业,带着父亲离开家乡,远赴飞机制造厂工作,自此踏上独立闯荡之路。所以,父亲的档案里记载着:“三岁父母双亡,七岁给地主放牛当长工,十五岁加入革命队伍,1953 年进厂,是党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晚年的父亲曾感慨万千地对我说:“一个差点饿死的穷娃子,如今儿孙满堂,我已心满意足。”的确,父亲有理由感到满足,为了家庭的幸福,他倾尽心血,无私付出,无怨无悔。</p> <p class="ql-block">  父亲晚年记忆力衰退,尤其在养儿防老的问题上显得有些糊涂。尽管我每日陪伴在他身边,他却从未倚仗过我。病痛缠身之际,他仍不愿让我插手照料。一次下班回家,恰逢父亲扶椅挪步至卫生间,短短几步对他而言,如同跋涉千里。汗水浸湿了他的脸颊,却仍强颜欢笑,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永生难忘。父亲对养儿防老之事并不在意,但在教育子女方面,他有着清晰的认知。童年时期,父亲对我们三兄妹的管教极为严格,近乎军事化的管理方式令人难以承受。即便成年后,弟弟听到父亲的呼唤,仍会心生畏惧,生怕又犯了什么错。父亲的威严,对我们兄妹产生深远的影响。</p> <p class="ql-block">  我与弟弟性格迥异,弟弟勇猛好斗,常因争执鼻青脸肿归来,免不了父亲的责备。而我则性格软弱,在道家哲学中,“弱”具有特殊的意义。老子强调“弱者道之用”,这里的“弱”不是简单的软弱,而是一种顺应自然、不争不抢的智慧。顺应和谦卑是道的本质,通过柔顺可以更好地适应环境,达到更高的境界。所以,我鲜少与人发生冲突,偶遇争斗,只会选择逃避。然而,我也曾有过顽皮之时。九岁时,随父母从省城迁至山区,初来乍到,对山区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一日,被小伙伴拉去偷挖红薯,结果误将胡萝卜秧苗地翻了个底朝天。村民告状到家里,父亲大发雷霆,不由分说将我一顿教训。事后,父亲亲自带我登门道歉,并赔偿损失。此事虽小,却让我深刻体会到父亲“当面教子”的良苦用心。父亲最后一次严厉训斥我,是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当时我正值恋爱阶段,父亲的一番教诲,如同醍醐灌顶,反而促成我与妻子的美好姻缘。记得那次起因是轮到我为父母盛饭,不慎将饭勺折断,父亲见状,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躲进女友怀中哭泣,女友因此心生怜悯,决定收留我,成为我的终身伴侣。</p> 我的国画习作 <p class="ql-block">  父亲教育子女的方式或许缺乏系统性,但却目标明确。他深知,良好的人品是我们在社会上立足的根本。因此,他不厌其烦又言传身教地教导我们守规矩、知敬畏、明底线、懂礼貌,力求将我们培养成宽厚待人、勤勉做事、真诚为人、热爱生活的有用之人。尽管父亲对我们的学业并未过多干涉,但他反复叮嘱我们要珍惜学习机会,避免重蹈他的覆辙。后来我考上大学,算是对父亲的一种告慰。父亲曾言,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文化水平不高。十八岁进入飞机制造厂,成为一名铆钉工。尽管工作繁琐,但父亲凭借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迅速成长为业务骨干。他不仅技术精湛,还具备强烈的责任心,赢得了同事们的尊敬。父亲入党时年仅21岁,他多次拒绝组织提拔,甘愿做一颗普通的螺丝钉。晚年时,他曾私下告诉我,文化水平有限,连工作总结都写不好,如何胜任领导岗位?</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不仅在家庭中扮演着顶梁柱的角色,对外婆一家也关怀备至。处理完家庭事务后,他总会抽空回到省城帮助外婆解决各种问题。无论是修理马桶、更换水桶,还是修补脚盆、加固桌椅,父亲都能游刃有余。尤其令我钦佩又印象深刻的是,外婆羊子巷的家,有一个露天水缸常因风雨侵袭而浑浊不堪,父亲从厂里拿来一些废旧木料为其定制了一块木质缸盖,彻底解决了这一困扰。父亲对外公外婆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他常说:“自己的父母早逝,岳父母便是亲生父母。”外公外婆对父亲也是疼爱有加,只是年轻的舅舅阿姨们多少有些惧怕这位“阎王”三姐夫。</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待金钱的态度朴素而务实,他认为钱应当用于正事,过多无益,不足则困。母亲曾讲述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1958年,外公被打成右派,生活陷入困境,负债累累。外婆束手无策之际,父亲挺身而出,倾囊相助。他取出婚前购买的爱国债券,全部交予外婆,解了燃眉之急。母亲得知此事后,感动得泪流满面。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妹妹下岗,生活陷入困境。父亲得知后,总是嘱咐母亲多给予帮助,不让女儿过得太艰难。我女儿小学升初中时,我决心让她就读常州市最好的第24中学,但高昂的择校费令我望而却步。父亲得知后,毫不犹豫地将家中存款交给我,助我渡过难关。每年一月二十日是父亲的忌日,我总觉得亏欠他太多。今日写下这篇悼念文章,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与父亲对话,让他感受到我对他的思念与感激。父亲虽已离去二十载,但他的故事,我至今铭记于心。父亲如山,为我们遮风挡雨,用质朴善良的一生,诠释了“被需要”的人生价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