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其时,邢天保工作了刚刚两个月,他令姜家父女惊讶,应该说还是一个孩子,怎么能适应这种离群索居远离红尘的山林生活。而且,他极为勤快,你进他的屋里,简单的布局,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这处林点,其实是姜老大父亲时就有了,原为抗联的一个秘密营地,姜老大的父亲一直守着,解放后,辟为林场,姜家父子自然成了职业守林人。后姜老大成家生下女儿木铃,在木铃三岁时,她妈妈耐不住山林的孤寂,跟一个采参人一去不返了。这木铃在林区读完高小,招工做了林场职工,就与父亲守在这护林点。</p><p class="ql-block">当邢天保分派到这里,无论是高大威猛的姜老大,还是健壮高挑的姜木铃,无不惊讶:瘦干干一个娃娃,竟是林校毕业。文化人这么金贵,怎么分到这深山老林了?</p><p class="ql-block"> 当天保支支吾吾说了自己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后,姜老大把酒杯一放:“娃娃,咱这里也是讲阶级的,木铃一个阶级,你和我一个阶级。来,咱们男阶级弟兄干一杯!”滴酒不沾的邢天保勉强沾沾嘴唇。六十多度的东北高粱酒,他怎么也喝不下去,看一眼姜木铃,木铃抢过天保手中的酒杯:“爹,喝酒上我和你一个阶级!”一仰脖干了。天保为眼前这对父女的憨厚纯朴感动了。当姜老大醉了呼呼大睡。木铃一边收拾盘碗,一边笑着道:“现在咱俩又是一个阶级了。”邢天保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学校,内心一直战战兢兢的小心翼翼的,自比作一只小兔子,大森林里,自己是所有肉食动物的口中食,除了青草树叶,没有自己下口的地方。伴侣呢,鹿比自己高大,野羊比自己亲人众多。忽有两个人,说和自己一个阶级,他困惑了,他震惊了,一直处于另类地位的他,仿佛跳出三界之外,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洒脱自在的天地。</p><p class="ql-block"> 邢天保继承的是家族勤劳的传统,又沿续了父亲的沉默寡言。这护林点,地僻路遥,不用提防个人盗伐林木。只有两件事,一防森林火灾,二是伐木季节,带领场部工人伐木。伐木季节一过,一件事,巡山打猎。而邢天保则整日不闲,把姜家父女的屋子整理的窗明几净后,又把院子里整理得干干净净。那一日,从库房里得到一个木工箱,锯斧锛凿铇……样样具全。这姜老大父亲留下的,姜老大懒得动它,一搁置多少年了。这天保便有事做了,磨掉锈迹,他无师自通一样,锯铇砍凿,开始是做书架,当一秀气的梳妆台摆到姜家父女的房间时,姜老大哈哈大笑:“铃子,快上花轿了。”木铃红了脸。天保莫名其妙的附和一笑。</p><p class="ql-block">这时候,不速之客王彩苹到了。这个小世界里,阶级发生了变化,一对父女,一对母子。有一天,木铃对身后给她剪发的王彩苹说:“婶子,咱俩是一个阶级。”王彩苹笑着笑着,眼里闪出了泪花。又有一天,姜老大望着彩苹端上的一桌子山珍野味,倒了两杯酒:“天保他妈妈,咱俩是一个阶级,干了吧!”彩苹竟打了一个冷战:“他大伯,我怕见人喝酒。”姜老大惊诧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何以这样说,于是王彩苹讲了她的一段人生经历后,姜老大怒形于色:“天下还有这种醉酒男人,醉了就打女人,猪狗不如!”他一仰脖,把一杯酒吞下:“大妹子,你在咱林点,再看不到姜老大喝酒了。”木铃笑了:“爹,说话算数?”姜老大手一用劲,捏碎了玻璃杯。这个小世界,又发生了阶级分化,两老两小两阵营了。这个环境里,并不是没有对立争斗,他们之间的磕碰,用理解包容与自省自克自律化解着,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之间的冰层,直至春水盈盈。</p><p class="ql-block">而这天邢天保接到了远方老姑父的来信,寥寥数语,却让他沉思许久:“天保……得知你母亲顺利到达,我们甚安。希你善待她,她半生不容易。外乡生活,母子相依,相互照应,让我们放心了。从今,人不要回来,也不要给老家任何人来信。切记切记……”</p><p class="ql-block">夜深,天保和王彩苹说了这信,彩苹也是许久无语,只说一句:“也许,我也连累了你老姑父了,他家收留你奶奶就够受了。”天保叹口气。窗外,松涛声响,偶尓传来一两声怪鸟惊叫。此夜,王彩苹一夜无眠,她想着自己那两个女儿……</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他们则正在“一九六六年破四旧的大革命”之中了。大井生产队,狄存娃正组织村里的基干民兵,作了动员报告:“铲除一切封资修的东西,即旧文化旧习惯旧道德旧思想。”让大家困惑的是,具体怎么铲除?一张张报纸,这是外地破四旧的报道,一幅幅图照,这让大井生产队的人民觉醒了。他们有了方向有了目标。</p><p class="ql-block">兵分两路,狄存娃这班男人去铲除李家堡,这堡是封建堡垒,推倒南门楼,接着推倒四下的围墙,锨镐镢锤,叮叮珰珰,还数轰倒那南门楼壮观,安放了一梱炸药,轰隆一声,乱石乱砖冲天而起。一座为抗匪而建的堡垒倒下了。年青人欢呼胜利,老年人表情复杂,他们忘不了,一次次土匪败兵的侵扰,这堡垒曾多少次有惊无险……</p><p class="ql-block">此时,人们从四下里走向爆炸场,一个不和谐的女人高喊:“姓狄的,你站住!”狄存娃回过头,啊,蔡五婶!贫农,尖牙利口,无论家里家外,得理不饶人,无理强三分,人称惹不得。一手提个半截子尿壶,一手提只血肉模糊的母鸡,气急败坏的追上来:“姓狄的,你这一炮,怎么崩到我家了?怎么说吧,这尿壶,我家蔡根和他爷爷手里就有了,三四代男人进进出出的,结果让你给砸了,怎么个赔法?”说着把破尿壶直往狄存娃面前伸。这时,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为“三四代男人进进出出的”笑个不停。狄存娃则泛起话头:“根和他爷爷留下的东西,自然是封资修的东西了,砸得好,你想对抗大革命?”蔡五婶先是一愣,把另一只手中的死鸡一晃:“这是去年孵的小鸡,也是封什么修的东西?”狄存娃把身边的魏根旺一拉:“老魏,你处理一下!”他便招呼众人去清理碎石散砖去了。</p><p class="ql-block">魏根旺蹲在地上,卷起一支烟,听蔡五婶的一顿数落,这鸡一天产一蛋,一蛋生一鸡,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魏根旺抽罢一袋烟,起身说道:“五嫂子,走吧。我赔你的鸡。”“赔?咋赔?”蔡五婶追着问。魏根旺不言声,直劲往前走。到了猪场,这猪场母猪产下猪崽,已有月余,光不溜秋的,正在晒太阳。</p><p class="ql-block">魏根旺指着一群小猪:“五嫂,赔你一头小猪如何?”蔡五婶嘴不绕人:“根旺,你不想想,你这猪能生蛋吗?”说着话则眼睛溜溜地直瞅小猪群。魏根旺哈哈大笑:“五嫂,你可别得了便宜卖乖,你拣最大的抓,抓头母的,喂大了,一窝七八十来个,一年下几个,二年呢?三年呢?”此时,蔡五婶已不听魏根旺的说话,瞅准机会抓起一头小猪,乐甸甸地往家走,回头喊道:“根旺,把死鸡给我拎着,送我回家去!”魏根旺无奈一笑:“我亲你后脖颈了,自己拎。”说着从地上拎起死鸡,塞在蔡五婶右腋下……</p><p class="ql-block">另一路人马,是尤二英带队,挨门挨户,查抄旧东西,并且给女人剪头发。</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马老三剃眉劝妻。</p> <p class="ql-block">历史给我们留下一个谜,改朝换代很正常,夏商周……更替着变换着,政治制度土地分配诸方面发生变革是正常的必然的。人们头发,长短披卷,应该说与国家变革没什么重大联系。但与时政有了相关。远的不说,滿清入关,男人扎辫子。民国革命,剪辫子。此中似乎有道理可讲。而到了现代了,一九六六年夏秋了,又闹起头发革命了,实在想不通其中大道理。奋起破四旧,剪辫又复古。</p><p class="ql-block"> 当时,男人,大人要么光头,要么分头。小孩十二岁前,留齐眉小马鬃,如年画上的福娃。女的,小孩羊角辫;姑娘大辫子,一根或两根。当年龄大了,脑后盘个圆髻。实在想不通,这头发与革命有什么瓜葛纠结。</p><p class="ql-block">然而,从都市到乡野,又开始了头发革命。大井生产队男人们摧毁封建堡垒的同时,尤二英的革命队伍,正挨门挨户进行又一场革命。到了那一家,先查找旧物,古旧的陪嫁的梳妆盒,大红柜上的铜挂,刻了鸳鸯戏水图案的梳妆盒当场砸个粉碎。女人当场就哭了,这是十几年几十年前娘家的唯一陪嫁物。铜挂件,则是主人闻讯后撬下收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到地主李忠的院里,革命掀起新高潮。这院子十分寂静,院内无鸡狗了。三间正屋,挂着锁则没有锁上。主人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这里有个隐秘事件,大约两个月前,一个寂寂人定后的夜晚,李忠老婆急性肠胃药,李忠赶快叫来了刘老宽,刘老宽给十指放血,又将黑牛苦胆泡制的黍米粒,给喝下一撮。李忠老婆胃疼有所缓解了。李忠便和老宽两人放心喝茶了。</p><p class="ql-block">老宽长吁一口气:“忠哥,从收音机里听到,恐怕又一个运动要来了。”李忠很坦然:“如今,咱要地没地了,就剩这处老房子,也没个怕的了,再说,咱没有做过对不起共产党和贫下中农的缺德事。”老宽笑了笑:“你们也老了,元礼虽说在咱本县,你们在,只能拖累他了。”李忠一怔,也是啊,四清后,由于家庭成分问题,两口子被调到全县最荒僻的牧村教书了,半年回不来一次。老宽抿口茶:“正好,嫂子病了,好请假,不如到呼市看病,那里住处方便,元生可以照顾你们!”李忠老婆病情稳定了,插了一句:“老宽说的对,现在四类分子的义务工加大了,几乎天天夜里干活儿,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老宽很直接:“从前和你们李家有联系的政府老人,都不在当地了。先前那点情分还有谁会念叨?”</p><p class="ql-block">三日后,李忠请了假,因为到呼市,需公社批准。李忠跑了一天,总算有了着落,此日,老宽用一匹马拉的小平车,把从前的少东家老两口送到了县汽车站。</p><p class="ql-block">自此后,李家只剩下一处空荡荡的院子。而这所老房子,窗户则是独特的,一溜窗格,当初是卧龙山下最出名的老木匠雕刻而成,盘福字,寿字,游龙戏凤,二龙戏珠……</p><p class="ql-block"> 尤二英手一挥:“这是典型的四旧,砸了!”劈里啪啦,这曾经骄傲一方的老木匠毕生杰作,粉身碎骨了。据说,这位老艺人给李家做完这活儿后就卧病不起了。窗外的风,仿佛憋足了十分的好奇,呼地涌进去探寻屋中它早想揭示的众多隐秘。</p><p class="ql-block">其时,许多人家忙碌起来,赶快给自己雕了图案的窗户,在外又糊了一层白麻纸。把许多“封建主义”掩藏起来。</p><p class="ql-block">有女主人的,便当场剪了发辫,都是齐脖短发。时称“解放头”。马老三老婆梳有两根又粗又黑的辫子,被剪去后,两手捧着,泪恓恓地坐在檐下,马老三见了,笑着骂道:“张润兰,又不是剪了鼻子耳朵,看你……”说着,走到近前端详一番:“嘿嘿,像个女干部!”便俯身捋老婆的短发。润兰更是呜咽起来,其时,她为一向暴力的丈夫关爱而控制不住情绪了。这里有个道理,一般说,良家妇女她的一切打扮装束,只在意自己的丈夫的喜好,即使赶个集市,着意梳妆,也只怕丢了丈夫的脸面。如果,为的是追求集市上的回头率,此妇便心旌摇晃了。这个性独特的马老三,要是以前,眼一横,上去一巴掌:“妈的,值得不值的!”而变了性子的马老三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回了屋内,几分钟后,出门走到饮泣的妻子面前:“孩他妈,你看我这样好看不好看?”润兰摸把泪抬头看时,不禁脱口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妈呀,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原来马老三剃掉了眉毛:“这和你剪了辫子不一样?误了吃饭出气啦!”他说着滿不在乎地朝外走去。把老婆一个人留在院里,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惊得七八只鸡呱呱乱叫……</p><p class="ql-block"> 马老三走上大街,人见人笑。马老三气昂昂地:“女人剪辫子,男人刮眉毛。这才叫男女平等。”人们必问:“谁给剃的?”马老三直往人堆处溜达,嘴里高叫:“咱们的尤二英同志亲自操刀!”这消息马上引起村中一阵动荡。拆门楼狄存娃放下手中工具,急冲冲寻找妻子尤二英,尤二英正带着队伍走向刘老宽孤独的院落去。狄存娃气吁吁赶上来拦住她:“上级有男人剃眉毛的指示?”二英子不解地:“没有啊,谁剃眉毛啦?”狄存娃一愣:“马老三,马老三到处嚷着说你剃了他的两道眉!”“胡扯淡,他是污蔑造反派,找他去。”</p><p class="ql-block"> 街心聚了一堆人,围着马老三笑闹不已。有人叹息道:“这是个啥运动,女人辫子剪短了,不难看。这男人少眉没毛的,咋看也不顺眼。”“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东汉时有过画红眉毛的赤眉军,这剃眉毛嘛,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尤二英气汹汹来了,大喊一声:“马老三,你胆大包天,竟敢污蔑我们造反派!到底是谁剃了你的眉毛?”</p><p class="ql-block">马老三卷着烟:“你啊!”</p><p class="ql-block"> “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 “就在今早上,你亲自给我剃的呀!”</p><p class="ql-block">“马老三同志!你大白天说鬼话,谁可作证?”</p><p class="ql-block">马老三呵呵笑道:“我那老弟摸你那一把,谁可作证?那是一个你一个他,这是一个你一个我,谁可作证?”这时满大街人哄笑了。尤二英一时语塞无语,狄存娃脸上挂不住了,大声呵斥:“正事还干不完,闲扯这些干什么!散了,散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多家是闻风而动,自己先主动地“破”了起来。孙秀莲端详着乔金叶一头黑发,三十几岁的金叶,肤色尚好,春冬时节,最多抹上一点雪花膏而已。眼角浅现鱼尾纹,唇红齿白,别有风姿。一手持镜,一手攥着又粗又黑的发辫,眼溢上泪花,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自己结辫的情景了。</p><p class="ql-block"> 老宽正在房间整理东西,首先把摆放在一个古旧铜盘上的三颗石心(关帝庙泥塑中的),赶快收藏起来,放到地窝子里。出来看到金叶泪眼婆娑的,便说:“换个发型而已,大家都从桥上走,我们不能淌河过。”孙秀莲笑着说:“妹夫你过来,看我剪了发髻怎样?”老宽看了一眼孙秀莲,叹口气:“唉,管他呢,咱们人老啦,只求个没灾没病吧!”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老宽挥泪烧《三国》。</p> <p class="ql-block">一阵风,吹过花丛,随风洋溢起一团氤氲花雾。一阵风,吹过清湖,随风荡起层层涟漪。一阵风,吹过海面,随风或许是滔天巨浪。多少年后,人们曾把这场运动归罪这个那个。事实上,这一阵风吹过,花丛清湖海面毕竟不同。</p><p class="ql-block">而一堡之墙相隔的小南卜子村,则反应冷淡些。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叫骆云生,五几年当兵,后转为一个劳改农场做武警副排长。六四年,在押送犯人下地干活儿时,三个犯人逃跑了。他被复员回了老家。四清后,骆云生被推选为小南卜子生产队队长。时年三十五岁了,媳妇是本村姑娘,生了两儿一女。骆云生是有了特殊经历的人,对于突如其来的“破四旧”运动,他的态度是: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p><p class="ql-block"> 他望着轰轰烈烈的大井生产队,那围墙毁了,那门楼倒了。又传来剪发辫砸旧窗棂……这叫破旧?他冷冷一笑,马上意识到该响应这运动了。他赶快带人,在大街上刷白临街院墙,大书:破四旧,立四新。破旧立新干革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些标语都是从报纸上抄录的。他对一条标语犹豫了,“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旧世界指的是那个阶段?按道理讲,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后,中国叫新中国,社会叫新社会。之前旧中国,万恶的旧社会。这旧世界指什么呢?骆云生沉思着,他和不少人都在迷惘着。所以,骆云生仅仅覆盖了旧标语,换上了流行的时新口号。开了个社员大会,他热情洋溢地讲话:“现在全国开展破四旧运动,我们小南卜子广大人民群众,经历了这么多年党的教育,坚信人人都有较高觉悟,会后,大家从自身做起,从自家查起,该怎么破怎么破吧。”便安排起近期劳动任务了。</p><p class="ql-block"> 而刘老宽则想通了这件事,凡运动,自然有因有果。平常人看不透,也用不着去看透。只要记住一条规则:凡运动,顺之则顺当,逆之则磕碰。他看着孙秀莲与儿媳金叶认认真真剪头发,心里踏实了。孙秀莲人老了,还对着镜子左瞅右瞅,有点好笑。</p><p class="ql-block">这时,二英子带着人马进了院子,这么多人,惊得院中鸡飞狗跳的。当孙秀莲折身要回屋子时,“孙秀莲!”二英子一声怒呵:“跪下!”孙秀莲脸色一变,望向扫院的刘老宽,刘老宽点一下头。孙秀莲顺从地跪在檐下,二英子手一挥,上来两姑娘,揽起孙秀莲已有几根白发的短发喳喳几剪刀……</p><p class="ql-block">二英子转身对刘老宽,变了口气:“老宽叔,得配合一下,凡有识字人的社员家,要查找一些旧书刊的。”刘老宽心头一冷:“好好,我配合。”说着进屋去抱出文贵文喜一大摞课本作业本。有从前,润后私塾里写的仿影,文贵文喜写的字帖。二英又喊了一声:“秦玉花,狄秀秀你们检查一下。”然后很严肃地:“老宽叔,谁都知道你有一套旧《三国》,怎么没拿出来!”老宽嘴唇抖抖,这《三国》,可以说是当年逃难从老家带出来的唯一物品了,几十年一直珍藏着。不知翻看多少遍了。当年从杀虎口一路北上。每是住店,他灯下必读三国,住的大车店人多,见状一定要他讲三国。乡下说书的,不少人关口将名,常常叫不来,常用“那个啿”一带而过,老宽呢,一名不误,一字不差,如讲自家故事。听得人入迷。有的店家免他吃住,有的车倌邀他坐车同行,路上边走边讲关公张飞……</p><p class="ql-block"> 刘老宽从箱里捧出蓝缎包裹的四本线装民国旧版《三国演义》,金叶从一旁掠过,飞快地将两本揣进怀里。老宽长叹一口气,走出家门。院中已点燃了那堆书物,其时没有一丝风,那纸烟铺散开来,在院子里弥漫起来。老宽一膝跪地,捏着书本,颤抖着点燃了,那旧书,柔和发黄,呼地燎着了。老宽扭头叫了声:“尤主任,书烧了!”</p><p class="ql-block">其时,孙秀莲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孙秀莲的头剪成秃子,花狸猫似的,深一道浅一道。尤二英回头时,见老宽手中书已烧了大半本了。便对造反队的成员喊道:“为刘老宽的革命行动鼓掌!再鼓掌!”</p><p class="ql-block"> 这支队伍终于向另一家开拔了。刘老宽拨拉着纸灰,泪如雨下。他想起了遥远的从前。十岁那年,衰老的爷爷从私塾叫他出来:“宽宽,回去给先生磕个头,爷爷供不起你念书了。”刘老宽记得他先向孔圣人牌位磕了三个头后,又向先生磕了头后,恋恋地望望小伙伴们,他永远离开了学堂。</p><p class="ql-block">到家后,爷爷把这套《三国演义》捧给他:“宽宽,咱自个读吧。”从此后,刘老宽以此书为伴了。遇到生字,便跑到小伙伴们那里去问,他们不认识的,第二天去学堂问先生,久而久之,便可以熟读《三国演义》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他也想起在邢家长工屋里讲三国,粉粉忽闪忽闪的眼睛,随着故事情节而喜而嗔而憎而悲。那次推门怒斥他不该说貂蝉的坏话,历历在目。漫长的冬夜,两人枕上说三国。</p><p class="ql-block">他想起文贵文喜,两孩子在夜里,总是听他讲三国。都自己能读懂了,但还是要他讲。其实,刘老宽讲三国,常常不自觉地加几句评论。比如,讲刘备为两弟报仇兴兵讨吴,他会说刘备虽然这是讲义气,但是不顾国家利益,这是大错,为了两义弟,死伤多少西蜀儿男。这让两孙儿有了新的认识。</p><p class="ql-block">这套《三国演义》承载了几代人的复杂情感。也包括后来的孙秀莲,曾有民兵,曾经去侦探刘老宽娶了孙秀莲的私密,听得两人枕上说得亲密,高一声低一声地,为了听得明白,把耳朵紧贴玻璃,其时严冬,竟将耳朵粘在玻璃,成了村中笑话。听明白了,原来,两人在讲着刘备娶孙尚香的故事。老宽说孙权不走正道,怎能借嫁妹而谋害刘备。孙秀莲则认为孙尚香缺个主张……</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这套书,化为灰烬了。老宽揩了揩泪,转身时,只见孙秀莲呆呆坐在台阶上,滿面泪水。金叶拿出一块蓝头巾,无言地给孙秀莲系在头上:“大妗妗,包起来谁能看得见?”一听此言,望着脚下东一绺西一绺乱发,孙秀莲呜咽了。</p><p class="ql-block">刘老宽弯腰用手搂起乱发,低语道:“大嫂,这也叫破旧立新,再说头发如韭菜,一茬顶一茬。总不能天天有人来剪吧!”他见孙秀莲仍止不住泪:“咱们这把年龄了,讲究个什么呀!活着最重要!”</p><p class="ql-block">“老宽呀!”只见从院外急匆匆走进个女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来人是新划的富农分子谢九九老婆夏美兰,头戴一方灰巾,一进院,叫道:“老宽大哥,我咋往下活呀?”说着扯下灰头巾,亮出剪去头发的脑袋,走到近前,孙秀莲也扯去了蓝头巾:“大妹子,我不也一样吗?”两女人相拥而哭了,哭着哭着,相视一怔,一个秃瓢,一个秃葫芦,不禁破涕为笑了。</p><p class="ql-block">老宽见状,走到两女人跟前:“这就对了,不值得要死要活的,看这阵势,这才是个开头。我们心里都要有个数。依我主张,从此后,你们就别留长发了。有肚量没有?我干脆给你俩剃个尼姑头吧?”</p><p class="ql-block"> “老宽,我听你的!”孙秀莲很干脆。夏美兰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不是卖大炕偷了人,剃吧!”但泪又涌出来了。</p><p class="ql-block">老宽吩咐金叶烧热水,他取出剃刀磨了起来……</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文贵惶惶回乡问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