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旺夜奔

一泓清泉任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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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六七年年末的周日早晨，盐城西乡的乔庄大队召开针对“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批斗大会。批斗会开始了，八队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陈三旺还不见人影。于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便指令“战天斗地造反派”八队成员赵勇到陈三旺家里去看看？

赵勇跑到陈三旺家里一看，人不在家，问他家人，说一大早就出去了，问那块写着“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陈三旺”，名子上打着红叉的牌子呢？他老婆朝堂屋门边上的鸡窝呶了呶嘴：“在那呢。”

赵勇又追问：“那他知道不知道今天要去开批斗会？”

“知道，”老婆回。

“见鬼了！”起勇无奈，心想会不会他记错了日子，又到田里劳动去了，于是在本队180亩范围的田野沟渠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人影，只好回到大队部汇报去了。

二

陈三旺，住乔庄八队，1924年生，自幼家庭贫困，一家六口人靠仅有的几亩盐碱地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很艰辛。1942年夏天18岁的他去赶集时被伪军“忠义救国军”抓了壮丁，吃尽了苦头。后来在一次伪军与八路军的交战中被俘虏转而参加了八路军，随部队辗转南北。解放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被编入工兵营从事坑道、工事修筑工作，上甘岭战役的坑道就是他所在的部队修筑的。由于他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立了三等战功，在战场上入了党，还担任了班长、副排长的职务。

抗美援朝结束后，他被安置在后勤部甘肃西宁的一处军需仓库负责军用物资的管理工作，组织上还给他介绍了上海国棉一家纺织厂的同乡女青年结了婚，婚后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时间一晃，到了1962年，全国城镇开展了城镇居民精简下乡工作，他妻子被列入精简名单中，加之他在西宁工作，夫妻分居二地，他在那年又被同事诬陷贪污粮票，被审查了几个月，最后终算查清帐目，厘清事实，还他清白。但他余怒难消，一气之下打报告要求退伍。部队在劝说无果后同意了他的申请，按正排级干部待遇给他发放了一笔安家费就全家一起回到了家乡。

没多久，那笔安家费除了用于建造三间土坯茅草屋、厨房、猪圈，购置了农具，剩余的就被亲戚朋友乡邻借走了，很少有还的，因为那时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乡亲们的生活都很困苦。

好在他很能吃苦，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湖荡沟渠，会抓抓鱼虾，养猪养鸭养鸡，种瓜种菜，为建房垫高地基取土而成的水塘他也种上了茭白，加之只生了一个孩子，所以小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光鲜、舒畅一些。他有工兵的技能，在挖沤绿肥的泥塘、修理田垄堤岸时他多比他人干得又快又好又利落，所以他的工分值也都在9.5分以上。乡亲们对他还是比较敬重的，尊称他为“老八路”。

转眼时光到一九六六年五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乔庄的贫下中农成立了“战天斗地造反派”，把整个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全都戴上了高帽子挂上打叉牌，游乡批斗。有村民揭发陈三旺曾参加过“忠义救国军”，成分应改属历史反革命，也应被批斗，尽管他一再申辨，但造反派不睬他，照旧把他绑出去挂牌戴帽游斗。其中不乏有妒忌他日子比他人过得好的情绪。于是一有批斗任务和活动，他不是被斗就是陪斗，不仅脸面被辱，苦不堪言，还扣掉应得的工分，给女劳力一样的待遇，日子也差了很多，他的心里实在有点想不通，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无奈之下，他就开始琢磨怎么应对这一困境。

三

到了晚上赵勇再去陈三旺家，却仍不见人，他老婆儿子也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勇猜想，这傢伙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了，于是通知生产队的社员明天一早去河渠树林，坟莹地找找，忙乎了个把时辰一无所获。只得向向大队革委会主任报告了这一情况，大会革委会又向公社革委会作了汇报。

公社革委会主任滕天宏是乔庄大队人，对陈三旺比较了解，心想他能去那里呢？当时外出住旅馆都必须具有生产队、大队、公社盖章的三级证明或公社介绍信才能投宿，否则跑不远。陈三旺很有可能受不住批斗游乡之辱畏罪自杀了，只是不知道他死在那里了，别去管他了，静观其变吧。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近一个月了。那天午后，滕天宏趴在办公桌上午休，忽听有人敲门，于是起身开门，只见门外之人脸晒得黑里透红，虽然清瘦但精神饱满，仔细一瞧，那不是失踪了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陈三旺吗？

滕天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这傢伙没死，还这么大大咧咧的跑到他的办公室来了，这让他惊诧莫名。他来干什么？向我示威来了？求助来了？还是其他？陈三旺被大队造反派揪斗他是知道的，他的历史他也了解，但家乡的人特别是大队里的某些人对他有意见，坚持要把他过去当过伪军的历史翻出来算帐，他也不好多干预。

看着站在眼前的陈三旺，他很好奇这些日子他跑到那里去了？于是开口问道：“你那天不去参加批斗会，逃到那里去嘞，不怕把你抓住关起来，还敢跑到公社找到我这里来？”

只见陈三旺脸上笑嘻嘻的，不急不徐、小心翼翼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纸递给滕主任，滕接过来眯起眼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兹证明陈三旺同志系原中国人民解放军xx军xx师×团×营×连×排排级干部，出身贫农，共产党员，于1962年6月退伍还乡。

特此证明

一九六八年元月廿日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驻西宁××部队xx团政治处。

滕主任看着盖着部队鲜红印章的那张证明，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况且陈三旺还告诉他还有挂号公函即将寄来，部队还给他从当年1月份起每月发放28元的生活补助费。这意味着他的历史反革命帽子可以脱掉了，要给他平反了，从此和黑五类不搭界了，真是瓦爿翻身了。

这有点天方夜谭一般，把滕主任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原本老实巴交的三旺竟还有这般能耐，真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了，于是连忙客气了起来：“三旺，请坐。我给您倒水喝。”找了个玻璃杯，拎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了三旺。

“谢谢滕主任。”三旺客气的说，喝了口水看着滕主任。

滕主任接着说：“这介绍信我马上交给公社组织部，待收到部队公函后公社革委会组织部会下去宣布革委会的决定，请您放心回去劳动和生活。”说毕，拿起话筒摇起话机接通了乔庄大队革委会的电话，通知他们不得再把陈三旺当作历史反革命分子批斗了，具体情况公社革委会会派人下来交待的。

随后，滕主任的好奇心再起，又问起了陈三旺出走的细节。

四

陈三旺的思绪又回到了前些日子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乔庄大队造反派里的一些人，一直对他有成见，不尊重以前部队上对他个人成份的认定意见，一意孤行把他按历史反革命分子进行批斗侮辱，历时已一年多，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相信党相信部队和组织，相信在这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总还有说理的地方，总还有人尊重历史的认知，跟造不派说不清讲不通，那只有去找部队找原先的单位，那里还有与他一样经历和成份的战友，可以给他作证还他清白。他想，这不是幻想，这是希望，只要这个希望有实现的可能，他就要去努力实践。他把这个想法跟老婆交流过，老婆说他在做梦，从上到下有多少功勋卓著的老干部不也都被打倒、靠边站、被批斗了吗？所以劝他忍忍，再看看形势再说。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开始了筹备，把自家养的鸡鸭去集市上卖掉，加上原先藏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的近百元备用金，去往西宁的盘缠也就差不多了。

当那天造反派的赵勇通知他第二天上午去大队部报到开批斗会时，他就打定了主意准备出走，于是连忙叫老婆忙他做了一大袋碎米饼（当地的一种特产饼）当干粮。又翻出了藏在猪圈棚里的军官证带在身上，以备买车船票和住宿用，又穿上了藏在箱底的旧军装，背上军用水壶，一切准备停当，在凌晨三点多就出发了。

那时的里下河地区，从乡村到城里只有小火轮，速度慢得不得了，跟步行的速度差不多。从盐城西乡到盐城市区要么步行，要么坐下午一时的小火轮，但到了市区，当天去往其他地方的长途车票也买不到的，必须提前一二天预售时买好。但万一造反派发现他跑了派人追到市区车站码头堵截他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走就近的路线去盐城市区，而是避开本县区域以防不测，决定步行到建湖县城，然后再从建湖坐车去徐州。主意打定就沿着土路田岸甩开脚步向北一路前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买得到车票就坐车，买不到想办法搭货车，晚上尽量在车站码头过宿，遇到要介绍信、三级证明的，他尽量编个谎搪塞，说家里有人病危了，急于赶路没来得及开，不得已时把军官证拿出来表明身份。由于绝大多数干部群众对解放军都有敬重之心，加之他又穿旧军装，又带军用水壶，所以也就相信他了。

经过近十天的跋涉，他终于到了部队的营区。

他所在部队的团长仍在，和他一起参加八路军的还有几个战友没有转业退伍，看到他的到来是又惊又喜，听闻他的诉说又深感同情，愤愤不平。特别是那些曾经的同乡，纷纷要求首长主持公道。最后团部研究后，根据历史档案，战友证人证词，以及62年曾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导致他退伍还乡的情况，决定给他的党员身份，解放军身份予以证明，并给予适当的生活补助帮助他改善生活。决定拟定后报师部，经过逐级审查，最后批复下来同意团部的意见，所以有了前述的情节。

在等待部队处理意见的日子里，他在部队营地参观学习、同战友们拉家常叙旧，大家都对他很关心、照顾，请他吃饭、喝酒，回顾当年一起打仗，一起挖战壕、修工事的情形，大家都感慨万分，鼓励他乐观面对眼前的困难，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冬天终究会过去，春天一定会回来。

批复一下来，他在部队呆不住了，迫不及待的想早点回家，让老婆孩子放心。部队又给了他回程的路费，又给他开了张介绍信，便于他买票和住宿。

回来轻便顺当多了，先到了家。老婆孩子一下子难以相信他所讲的一切，还以为在做白日梦，当看到那张证明，老婆才终于放下心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朝着陈三旺的胸口捶了一拳，嗔道：“你个三旺，把我娘儿俩吓得不轻啊！这下你美梦成真了，真有你的！”

（图片采自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