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不是孔乙己(恰同学少年)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黑板上,又贴出欠伙食费学生名单,我的名字板上有名。“超过三天,勒令停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末尾几个字,像一根根钢针直桶心脏,我一阵心悸目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就在这时,阿黑来到我旁边。阿黑是小镇同乡,她和我还有亲戚关系。见我神情落寞沮丧,她安慰我:“不要难过,我陪你回去凑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那时请假,就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返校,影响不了上课。于是,我就找班主任请假。我这时的班主任是董成勋老师,董老师接过假条,拿在手里掂量着,过了一会,他颦蹙额头问我:“请其他同学帮忙不行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说罢,董老师指指教室,他说:“你看看!同学们都在复习功课,这是最后冲刺啊!”董老师加重了语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寒假过后,岁月的时钟仿佛绷紧的弩箭,突然加快速度,有种倒计时的紧迫感。董老师怕我耽误复习影响考试,因此不同意我的假。但是,我固执地站着,见说不动我,董老师只好应允,但他一再交代:“按时返校,不要耽误上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点点头。星期六吃罢中午饭,我和阿黑踏上返乡的路。县城距家38公里,我俩走得很紧,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我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我瘫坐石阶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母亲先去生产队透支红钱,娃娃回到家这就是证明,队干部没有刁难便透支了红钱。之后母亲愁煞开了,母亲为我的吃饭发愁。 公社食堂吃饭时间已过, 即使是吃饭时间,也是一个钉子一个卯,食堂里没有多余的饭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现在城里人回忆三年大饥荒,他们说,他们吃“神仙饭”吃小球藻。但他们知道吗?那时的农民吃糠麸、吃草根树皮和野菜,还有吃观音土了。那一天,我的家里连这些都没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是空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1959年8月召开的正式批准人民公社的北戴河会议上 ,老人家说:“人活着只搞点饭吃 ,同狗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时的农妇,和狗差不多了。农妇们一碰头,聊的就是如何把瓜豆菜叶做得可口,到了三年大饥荒,农妇们聊的是什么东西可以充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母亲走出走进愁眉锁眼,忙乎了半个时辰后,母亲笑逐颜开的回来了,母亲的手里拿着棕灰色的土疙瘩 ,母亲说:“这是跟阿银大妈讨的,叫甜菜,听说可熬稀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说罢,母亲洗净切碎熬成粥,母亲也舍不得尝试一下,全部都给我。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我狼吞虎咽一饮而尽。也不知是初次品尝,还是因为粥里既无油晕也无盐巴,我吃的时候,便感觉甜菜粥有股奇特的怪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饭后天完全地黑了,疲惫不堪浑身无力的我,也很快进入梦乡。半夜时分,我被腹痛惊醒。腹痛伴着呕吐,昨晚吃进去的粥全都吐出来了,接着就是干呕,呕出黄绿色的苦水,最后什么也呕不出来了,只有越来越加剧的腹痛。除了腹痛,便是冷汗淋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种病医学上称“急性肠痉挛”,老百姓称“絞肠痧”。别看只是肚子疼痛,如果不及时治疗,也是会要人命的,母亲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我疼痛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啊哟!啊哟!”的呼叫声不停。母亲说:“我看是有痧,附近会刮痧的只有进羊哥,我这就去请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刮痧,是民间土方法。母亲举着火把走了,母亲的身影随着火把漂浮不定。须臾母亲回来了,母亲的身后跟着进羊哥,进羊哥摸摸我冷冰冰的手,他说:“阿婶,病得不轻呢!刮痧的铜钱我带来了,你去弄点香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哪里去找香油呢!”母亲羞涩地说。那时,非农业人口每人每月供应食油1公两,而农民则一点油晕也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进羊哥说:“那就只好用水代替了,不过有点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话显然是对我说的,说的时候进羊哥瞥了我一眼。因为营养不良,儿时的我体质瘦弱。一次,有个小伙伴拍打我的屁股,她发现我的臀部无肌肉,随口一句“佝子”,从此佝子成为我的外号。我的肋骨和脊梁,骨头清晰而隆起,而这些正是刮痧的地方。这天晚上,铜钱在骨头上刮来刮去,而后,又在刮痧的地方,用拇指和食指掐住,揪起,又猛地放下,放下的时候会发出“嗒”的清脆声。腹部的绞痛和治疗的疼痛掺和在一起,痛得我呲牙咧嘴,躲来闪去,母亲则紧紧地按住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些刮过揪过的地方出现黒红色的瘀斑,进羊哥这才松手,他说:“阿婶,痧刮通了,但还得给她吃点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什么药?”母亲问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十滴水,吃半瓶即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因为生病,我的假期延长了一天。这个大概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一场病,呕吐脱水让我面目全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一天上语文课,董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横扫教室,不经意间发现我的变化。原本一个水灵灵的小女生,两只乌黑亮丽的眼睛都眍䁖了。董老师摇了摇头又叹口气。他说:“看看你自己,人瘦了那么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个与课文毫无相关的话,把同学们弄得云里雾里,一个个张大讶异的眼睛面面相觑。看到同学们不明就里,董老师这才说:“我不同意你回家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回家生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这时,同学们这才听出董老师说的是我。同学们原本并没有注意我的变化,经董老师提醒,目光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如此这般,难道我不害羞?就在这样难堪的时刻,董老师又说了句:“身上的细胞也不知死了多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也不知是细胞一词新颖,还是抑扬顿挫的声音,董老师的话音才落,教室里笑浪掀天。那笑出的泪花和喷出的唾沫,差点就把我给淹没了。从这时开始,我也跟着其他同学叫董老师为“孔乙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毕业于云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他除了当班主任,还担任我们的语文教学。那时候的语文课,鲁迅先生的文章较多。董老师对鲁迅先生的小说,可谓情有独钟。现在想来,董老师讲课是很认真的,他讲《阿q正传》,他讲《孔乙己》,讲得惟妙惟肖十分生动。那个年代还不要求老师讲普通话,但董老师已经讲普通话了,甚至平时交谈用的也是普通话。不过,云南人讲普通话,常被自嘲为“马普”,就是不准确不动听,董老师的普通话也是这样。董老师颀长的身材和他身上的长大衣,似乎很像小说里孔乙己的形象。因此,只要董老师讲到孔乙己,男生们便窃窃地笑。董老师不明就里,以为是讲课生动,讲得愈发投入。讲到孩子们向孔乙己要茴香豆的时候,干脆表演起来,他说道:“多乎哉?不多矣!”这时,他猛地一拍桌子。让聚精会神的同学瞪大眼睛一个惊咋。这里同学们还没有回过神来,董老师又一个捡茴香豆的动作 ,把同学们又吓转回去。这时,董老师笑了,同学们也笑了。于是,教室里笑语喧哗。大约是董老师行神兼具,像孔乙己吧,背地里同学们就称呼他“孔乙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是而立之年,有了妻小后读的大学,在知识普遍贬值的年代,这被视作是重科举的毒。因此,当董老师讲《范进中举》的课文时,讲到“中了!中了!”的时候,顽皮的同学不仅“吃吃”地笑,而且尾着吼叫,明显地不怀好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有个八九岁的女儿,是他分配到中学时就带来的。女儿的名字叫阿艺,阿艺小姑娘也遭到同学的贬损。董老师又当父亲又当娘,他很不会给阿艺着装打扮。阿艺身着大花姊妹装和宽大的折叠裤,头上的两束辫子向上翘起,很像电影里的北方小妞。阿艺其实很乖巧,但毕竟人还小,找不见的时候,董老师高声呼唤,于是梅园院落里,时常听到董老师的叫声,叫声也是普通话,后面还有个长长尾音,真是余音绕梁。这个,也被学生捕捉到了。我们上课在梅园,吃饭在校本部。这个距离,几乎穿过半个县城。当阿艺走在后边,与董老师拉开距离的时候,有些顽皮的男生在后面学着董老师的口吻呼唤“阿艺!” ,阿艺闻声回头,她得到的只是一串嬉笑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中考过后,就是填写《履历表》和填写志愿。我填写履历表和填志愿,都有故事,履历表另叙。现在讲的是填写志愿,我们以小组为单位,坐在教室后面的操场上讨论学习。学习相关文件,表示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一切听从党的安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就在这时,肖云卿同学来到我的身边,并且和我并排儿坐在一起。在突出政治和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有个好的家庭出身特别吃香。肖云卿不仅家庭出身好,她的妈妈还是共产党员,在班上,有党员父母亲的她是唯一,也因此,她成为班上第一个团员,团员增加以后,她顺理成章的成为团小组长。那时党团学生领导权力很大,与班主任旗鼓相当。经过历练,肖云卿不是当年的“搂嫒鼠”了,她变得成熟稳重。现在,她是到各个小组了解填报志愿的情况。她含笑地问我:“想好了吗?想读什么学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因为家庭出身地主,我已作好失学准备,自然没有心思填报志愿。就在这时,肖云卿又说:“你不是要远走高飞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初一年级学生。站在山顶看雄鹰展翅飞翔,那时我不断憧憬着要像雄鹰似的飞像远方。但透过前面的两届,我知道我升学的希望十分渺茫。就在我思想迷糊混乱的时候,肖云卿的鼓励,还是给我添了几分力量,于是我填报了几个中专学校 ,我记得是农校、卫校和师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次日下午,我坐在教室里埋头看书。就在这时,肖云卿蹑手蹑腳来到我的桌前,她说:“董老师叫你去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找我做什么?我抬起头习惯地向同学扫去,发现不少同学露出讶异的目光。难道是《履历表》出了问题?我的心“咯噔”一下往底沉。走在路上我忧心忡忡杌陧不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的办公室,同时也是他的卧室,就在教室侧边。透过窗户,只见董老师踱来踱去,显然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在门口,我立正报告。董老师收住腳步,朝我温和地笑了笑。由于课堂上引发的恼恨,我内心的情感流露在脸上。我的态度自然瞒不过董老师,但他没有理会和计较,他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他说:“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和你讨论一下填写志愿的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说着 ,董老师从桌子上拿起一份表格。我这时才发现,他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全是学生的志愿表,我惶恐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那时的中学生,除了那些有兄长指导的,学生们都是自个填写。为了引导学生填写志愿,董老师也是费尽心机。董老师拿着我的志愿表格,他说:“我看了你的志愿,你为什么没有填普高。你很聪明 ,年龄也小――”说罢,董老师望着我,他说:“你报普高好不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除了家庭出身,我的经济的窘迫,达到水深火热的地步。正是这三年,让我感悟到寒门出不了贵子,一个整天为伙食费操心的学生怎么读得好书?我如实禀告:“老师,我家庭生活困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原来担心的是这个。”董老师笑了,他说:“生活困难可以申请人助金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其实,我想得更多的是,是那时的教育方针将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排除在校门外。董老师的谈话,让我想到失学后的苦难人生,我的内心就被痛苦、绝望和恐惧攫住了,我强忍悲痛低头不语。董老师以为我被说动了,他接着又说:“你不要像我,我这么一把年纪才念的大学。你现在不报普高,将来你是会后悔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面对董老师苦口婆心的规劝,还有他慈父般的温和笑容,突然之间我“哇”地哭了,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水,哗啦哗啦流个不停。董老师摩挲着双手,他弄不明白什么话惹恼了我?坐在一侧画小鸟的阿艺吃惊地抬起头,她一定在想,这个姐姐是怎么啦?我的爸爸也没有骂她,她为什么要哭呢?通过宣泄,我的情绪似乎好了些,我拭去泪水,我对董老师说:“董老师,如果我有读书的机会,我还是要读中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无奈地望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因为我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作为班主任,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他叹了口气,他说:“你下去后再认真的想一想,想好后再来改也不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点点头走了,回到教室的我泪水涟涟。教室里埋头看书的同学,目光更加的讶异,他们一定在猜想,我哭的原因是什么?当时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们。这次谈话,董老师不是批评我,他是叫我改志愿。董老师与我的这次谈话,也是我与他的永诀。后来我很意外的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被昆明卫生学校录取了,我来不及与董老师辞别,便踏上外出的列车,从此离开故乡也离开了董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董老师除了醉心于教学,与他相依为伴的只有女儿阿艺。可是,我们那时不懂事,我们不仅给董老师取外号,而且还戏弄他的女儿阿艺。董老师为人诚实本分,他不会指鹿为马,也不会鹦鹉学舌。我们毕业之后,董老师调回老家。几十年后,有位当教育局长的同学对我说,董老师后来找过他,目的是想换个地方。想起董老师,就想起董老师身着黄色大衣的背影。如果董老师还活着,我定然会去拜访他,感谢他当年的关爱,检讨自己的幼稚和无知。董老师,你是个好人。</span></p> <p class="ql-block">初中学生证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