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时候𤠣</p><p class="ql-block">很早那会儿,大东北的冬天,贼拉的冷,又贼拉拉的漫长。</p><p class="ql-block"> 不用非得等到冰封千里,有时刚刚进入10月中下旬,鹅毛般的雪片子就迫不及待漫天飞舞了。一场大雪捂下来,起码在未来半年的时间里,小村再也没有温暖的时候。就连炊烟都好像被冻住了,一腔热情,冷风灌顶,情不甘意不愿地从烟囱口缓慢升腾。</p><p class="ql-block"> 这么冷的天,不搁屋里猫着,还能干啥呢。</p><p class="ql-block"> 许大魔怔家的大小子又喝多了。只要入了冬,地里没活了,这小子就关上家门开喝,天天喝的里倒外斜、胡说八道,鸡飞狗跳、众叛亲离。一茶缸子散白下肚,天王老子都不怕。</p><p class="ql-block"> 爹妈管不了,媳妇不敢管,多磨叽一句,就能给你头腚不顾没轻没重地招呼拳脚。搁家没喝尽兴,就提溜儿个酒瓶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前后街地逛荡,脚下拌蒜,眼神发直,满身酒气,嘴跟倒粪似的,见了谁,哪怕是三岁孩子,都是反反复复一句话,你揍我呀,有种你揍我呀。</p><p class="ql-block"> 没人搭理这个酒蒙子,搭着人影都远远地绕道走,几家小卖店,不光是酒,只要是动钱的一概不赊给他。这么个熊货,你就是恨得牙根再痒痒,总不能弄死他吧。他媳妇也真是的,当初得瞎成啥样儿啊……</p><p class="ql-block"> 老梅家的三间房子,天天夜里灯火通明。李家老二抱膀靠在炕梢的被垛上,低眉耷拉眼地瞅着牌桌上的几个人吆五喝六。不用问,肯定是又输干巴爪了,才会这副德性。年年在外边给人家开大车跑运输,一两个月才能回趟家,除了交给媳妇的,自己再藏些私房钱,一年到头儿,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歇冬的这张牌桌,但往往赢的少输的多,起五更爬半夜地攒点儿钱,用不了出正月,拱手都送给了牌友,人家还情不领谢不道的。</p><p class="ql-block"> 除了炕上的牌九桌,炕下还有一伙子麻将,卖呆儿的围成一圈儿,桌上的战将人狠话不多,麻将牌摔起来啪啪响,谁嘴碎谁招骂,输赢概不赊账,打站起来一个是一个,立马有人接着干,牌局儿永远不缺人。不知道谁放了个闷屁,卖呆儿的赵五说了句“真臭”,正输在气头儿上的二楞子站起来就给了他一杵子,没有众人连拉带劝,注定板凳横飞稀里哗啦。</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别看今天急头掰脸,明天照常往一块凑乎,常玩儿的这帮人,个顶个都是没脸没皮的。还有一位,油渍麻花的棉袄袖子里抄着手,靠着柜子睡着了,真不知道他到这个闹闹吵吵、乌烟瘴气的地方干啥来了,横是卖呆儿的瘾头子比家里的热炕头还香吧。</p><p class="ql-block"> 雪再大,天再冷,路再难走,串门子的节奏可不能乱。入了冬,家家两顿饭,早上九点多钟撂下碗筷,老娘们儿就仨一帮俩一伙的凑一块去了,织毛衣衲鞋底,东家长西家短,千年谷子万年糠,蔫巴汉子风流郎,话题涉猎极其广泛,荤素不忌,老少咸宜,一会儿哑嗓低语,一会儿放声大笑,不唠到日头偏西不能往家走。</p><p class="ql-block"> 带着小孩串门子的,孩子饿了拿起来东西就吃,困了搁人家炕头儿放平就睡,实在吵闹就开揍,不管咋地,不能耽误唠嗑。</p><p class="ql-block"> 晚饭吃过,收拾停当,摸黑走夜路,串门子继续,老地方老伙计,随便拣起一个话题又够嘁嘁咕咕一阵子。不光老娘们儿,老爷们儿也有不少爱串门子的,小卖店铁匠铺寡妇炕头儿大队部,尤其是谁家舍得放茶叶,水续得勤,旱烟质量上乘,那都是扎堆闲聊的好去处。</p><p class="ql-block"> 老爷们儿在一起,事儿少话不多,主要任务是一颗接一颗地抽烟,蹦出一个话题,聊得下去就聊,没人接茬就闷着,有的搁那迷迷糊糊一坐半天,人家都铺炕准备睡觉了,才想起来屁股挪窝。</p><p class="ql-block"> 但屁股沉总比说闲话好,拥咕老娘们儿串门子传闲话,村子里没少干仗,街毗邻右,婆媳姑嫂,甚至两口子之间,老辈与子女之间,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啥事儿都能有,一个涶沫星子,就能干个扬二翻天。于是,编闲话、传闲话、听闲话的,就能消停一阵子,但根本不需要太长时间,肯定又凑到一块去了。冬闲的日子长着呢,不串门子,干啥。</p><p class="ql-block"> 老邓家的三小子把老徐家老丫又领跑了。头年的这个时候,三小子就把老丫领跑一回了,搁城里开宾馆下饭店泡录相厅,风流了一个多礼拜才回来。老丫两口子正经闹扯一阵子,里里外外好劝歹劝,将就着又过上了。没成想,今年又让三小子给领跑了,老丫掌柜的怒目圆睁,左手酒瓶,右手棒子,腰里掖把菜刀,嘴上骂骂咧咧,天天上老丫她娘家门口晃悠,指天发誓要剁了这对儿奸夫淫妇。</p><p class="ql-block"> 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他也就是痛痛快快嘴,吓唬吓唬人,根本没有那菜刀见红的能耐。别人不知道,自个儿还不知道吗,媳妇咋娶上的,有总比没有强吧,离了这个找准去,这他心里比谁都有数。</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但属实讲,三小子也实在忒过分了。屯子里,眉来眼去,捅捅咕咕,甚至明铺暗盖的,也不只他一个,谁也没像他这么明目张胆,不就是看老丫掌柜的腿瘸家穷人不值嘛,换个别人,他横是得敢,不把他打出屎才怪。这玩意儿也是,农忙的时候没人撩这个闲,一到入冬,闲心来了,胆子也他妈都大了。就这魄力,不上战场杀敌,白瞎了。</p><p class="ql-block"> 也不都是乱糟事儿。冬天就是再漫长,春暖花开的日子也总会到来,更多的人家还是要在这漫漫冬日里静静缓缓地走过。</p><p class="ql-block"> 眼瞅八十的二大爷,把渔网堆满了厦屋,戴着老花镜,缓慢地将网一张一张地抖开,一张一张地修补。用不了多一会儿,就要把冻得有些僵硬的一双老手,伸到火炉边暖暖,清涕长长地流下来沥沥啦啦胸前一片。补好的渔网,已经被板板正正地归置在离地二尺的悬空隔板上。人与网,均无言,都在静静地等待江水重新汹涌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 一早出来到现在,不到半天工夫,老徐家老小已经拾了两筐粪。冻得梆梆儿的牛粪驴粪猪粪,星崩儿地分布在溜光儿锃亮的冰雪路上,拿铲子顺边那么一撬一铲一扬手,粪块就飞进了身后的筐里。老小家门口的粪堆正在一天天的变大,开春之后沤好的粪肥,将催着老小的庄稼噌噌疯长。</p><p class="ql-block"> 邻院大门口,张三他妈头上扎着的毛巾落满了灰,连眼睫毛上都糊着一层白毛毛儿,她把刚刚脱下来的大棉袄,一通抖搂,两三平米的方圆之内,瞬间暴土扬尘。不用问,她家的碾房肯定又是一天没消停,里外屯子磨米磨面磨大馇子啥的,都奔这儿来,价格公道,童臾不欺,关键是磨时挑拣仔细,吃着不牙碜,放心。</p><p class="ql-block"> 吕家的豆腐,从来不用推上街来卖,到不了晌午头儿,就都被人们主动上门拣走了。天不亮,正是冷得狗呲牙的时候,两口子就爬起来了,赶驴拉磨,烧水洗包,文火熬浆,滚包装盘,两口子分工明确,各干各的,手脚不失闲,满屋子一片热气腾腾。炊烟和门口涌出的团团白气,让小小的豆腐坊如腾云驾雾一般,引导着冬日的小村渐渐地醒来。</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起早去城里进货的小卖店张家掌柜,驴车上堆满了大包小裹,小毛驴鼻孔里腾腾地喷着雾气,钉了掌的驴蹄子踏着冰雪路面嗒嗒作响。张家掌柜头上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身上穿着厚厚的磨得泛白的棉军大衣,手上套着厚厚的棉手闷子,跟着驴车一路小跑,口鼻冒出的哈气,让张家掌柜的睫毛上眉毛上,连带狗皮帽子的帽沿上,都结了白白的一层霜。不坐驴车跟着跑,不是怕累着驴,而是怕冻了脚,更怕挤坏了货物,一家老小的未来都等着呢。</p><p class="ql-block"> 大东北的冬天,别看天寒地冻的,但仍然时兴早晨起来吃饺子。头天晚上,我妈去厦屋,狠了又狠心,从缸里拿出来三疙瘩冻得梆梆儿的羊肉,三斤多,再加把芹菜,连老带少七八口子人,行吧。早上,我妈准备剁馅儿,发现羊肉只剩下了最小的一块儿。问正在和面的嫂子,肉呢?嫂子说,我看着有点多,临睡前拿回去一块儿,多放点芹菜吧。我妈再问,拿回去一块儿,那不得剩两块儿吗?嫂子正诧异,闷头点火烧灶的嫂子她娘家妈开了口,我看着有点多,今儿早上拿回去一块,多放点芹菜吧。嘿,这娘俩!听着厨房里三个人的对话,总盼着能吃上一顿纯肉蛋儿饺子的大哥,坐在里屋的炕沿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连下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太阳重又高高地挂在天上。鸡们走下鸡窝,气定神闲地踱出院门,用细细的爪子刨开麦秸垛下的积雪,认真仔细地觅食。王老四站在院子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仰起头,让暖暖的日头照亮刚刚睡醒的脸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