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口雨”__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进口雨”

下关风

边城瑞丽可真是够边的，紧紧贴在国境线的边边上，非常的不起眼。拿昆明知青的话来说，就是小咪渣渣的一个芝麻黑点，小__娄小，不特意专注，你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

在祖国版图的最西南方向，有一个小小的凸突出去的尖角，悄悄咪咪的嵌进了另外一个国度__缅甸。

瑞丽就座落在那个小小的尖角上。

瑞丽，傣语叫做勐卯，这个名词和这块土地一样，非常古老。

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繁衍生息，生存在今天的瑞丽江河谷一带。

商周以来，傣族先民在滇西以及南卯江(今瑞丽江)河谷，先后建立了联盟国家“勐达光”（哀牢国)，“果占壁”(勐卯王国)，“勐卯弄”（“麓川国”），都城雷允，辖缅甸的大片地域，称霸一方。

“勐卯弄”，傣族话就是大勐卯的意思，名字响亮，而且很拽，非常的霸气。

今天的勐卯瑞丽，其西北，西南，东南三面都与缅甸接壤，两国交界的边境线长169.8公里，许多地方两边的寨子和农田紧紧毗邻。

最典型的就是71号界碑旁边的银井(我们在的时候叫允井)寨子，与缅甸的芒秀寨子同处一地，犬牙交错。一溪水沟，一条田埂，一蓬竹子，一道篱笆……，都可能是分别代表中国身份证和缅甸马邦丁(缅语身份证)的国界。

银井寨子借用这个特点，搞了个一寨跨两国的旅游项目，想不到成了著名景点，火热得“爆”。

內地的人蜂涌而至，络绎不绝，多是在体验傣家村寨民族风情的同时，在想跨又不能跨过去的水沟田埂篱笆前，感受一下国界的神圣和约束。

毕竟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很多东西一不小心，便具有了国际意义。

比如说，雨。

在边城瑞丽，有一种雨，就叫做进口雨。

“进口雨”是我们连队知青们的戏称，特指从坝子对面缅甸山上飘进来的雨水，而从我们这边下岀去的，则叫做出口雨。

老工人不管它们进来还是岀去，统统都叫做过路雨。

这种现象在雨季经常遇到，知青初到时还觉稀奇，见得多了，不惊不怪。

我们的连队，座落在户育山下的一面坡上，景颇地名广蚌。

站在坡头，视野非常开阔，极目远眺，无遮无拦。

坡下的坝子里，近处是我们的水田，远处是寨子里的水田，成片相连，阡陌纵横。

坝子里远远近近散落着一些傣族寨子，银井在我们连队正面的瑞弄(瑞丽至弄岛)公路旁边，很近，隔着一片片水田，走小路就咂一支毛烟的距离。

银井寨子掩映在一蓬蓬的凤尾竹林里，装房(寺庙)高高的白色金属屋顶，经常在阳光下闪烁亮丽的光芒。

连队的正对面，是缅甸的一匹山，很高很长，象是一道黑压压的屏障。我们所在的户育山和缅甸的那山隔坝相望，天气晴朗的时候，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去。

其实两山之间的坝子很宽，广袤肥沃的农田，滔滔流淌的瑞丽江水，养育着两岸的傣家儿女。

知青们所谓的“进口”雨，就经常从对面的缅甸山上越“境”而来，站在连队的坡头，是最佳的观察地点。

雨季的时候，水田里的活路不多也不少，虽然秧子基本上都栽完了，但是要薅秧子除杂草，一遍又一遍。

出工的时候，小路经过坡头，我们习惯了在这里驻脚，遥望坝子对面缅甸那边的山，下意识的摸一下腰扞上的塑料雨披。

一顶竹编斗笠，一块塑料布，是我们的劳保标配，雨季时节须臾不能离身的东西。塑料布几番折叠，用一根绳子拴在腰杆上，走哪带哪，就象现在的人手机不离身一样。

缅甸那边山上的天空稍有些阴暗，一般来说就会有雨“进口”，如果在雨帘的衬照之下，感觉眼前渐渐的明亮起来，那趁早取塑料布披上，因为雨水瞬间就会到了头顶。

在山上的胶林，在坝里的水田，经常邂逅它们，躲避不及，倾刻间浑身湿透，淋成落汤鸡儿。

在山上胶林遇雨，可以杵着锄头涮刀休息一下，背对着雨水裹支毛烟。水田里空旷，则躲无处躲，率性躬腰仍旧插秧薅秧。听雨点在背脊上敲岀轻轻的卟卟声响，看田里水面上细细密密的涟漪，仿佛疲劳被雨水湿润，顿时感觉松快了许多。

也有特殊的情况，天空并不阴霾，甚至漫天的红火大太阳，忽一阵呼呼风过，雨水不期而至，铺天盖地，飘飘洒洒，如丝如缕，晶莹剔透。

这是边地常见的太阳雨，没有什么东边西边，也不讲究啥子有晴无情。你如果遇到了，要么是沐在雨中，披一身阳光，要么是隔田隔林，欣赏一边阳光一边雨，也别是一番情趣。

傣民族喜依水而居，故性格如水，有穿石之坚忍，亦有绵绵之柔情。

瑞丽的雨水也象他(她)们一样， 清爽，蓬松，温柔，湿润，绵长，宛若傣家卜少婀娜起舞，极具边地风情。

雨随云，云顺风，无论进口出口，四处飘逸，八方游荡，显得随意甚至任性，毫无章法。

但是它们自由。

那时我们还真是很羡慕那些恣肆的雨水，随意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于是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悄悄的暗然心头，那是“浪迹天涯”的知青们想家而不能回的无奈。

边城瑞丽，当时属于“外五县”，这个地方不但雨水有进口的出口的，还有更实在的东西。

外国货。

各位请赖心一点，先普及一小滴滴历史知识。

外五县是滇西地区以前的一个历史名词，存在于解放初期到改革开放之后。德宏的外五县计芒市，瑞丽，陇川，梁河，盈江。相对于保山的内五县计保山，施甸，昌宁，龙陵，腾冲。外五县全部临边与缅甸接壤，内五县则只有腾冲的滇滩一个乡与缅交界，有一个边检站。德宏和保山原属一个专区，故有内和外之分，分别管理，以龙陵至芒市间的沧江红旗桥为界。江桥两边有解放军的部队武装把守，进出须持边境通行证，没有那一张纸飞飞儿，任何人插翅难过。

当年曾发生惨剧。

几个在外五县插队的昆明知青想家欲回，又无通行证，躲进空油罐车想偷过江桥，不幸闷死罐中。

在外五县当知青，曾经被人羡慕，主要是因为那里可以偷买一些外国货。

外国货常见的有咖啡练乳日本味素，沙巾快巴尼龙蚊帐，五星火机，双狮手表，擦手擦脸的这样膏那样霜，等等等等，“吃穿用玩抽”什么都有。

当然这个抽指的不是大烟，海洛因，那个时候，边疆地区还没有毒品。抽的是香烟，三五，卡崩，凉烟，花花哨哨的很是诱人。

当知青时学会了抽烟，但我们抽的是毛烟，就是手工切细的烟丝，便宜，三几块钱一拽(拽是傣族的计量单位，一拽为三市斤)。

抽毛烟用纸现裹现咂，烟纸有专门卖的，一叠一叠浅绿淡粉雪白颜色，虽不贵，但老工人多不买，二十几块钱要养家糊口，节约一分是一分。

有知青也学他们，找些旧报纸裁成小张，扯一撮烟丝裹成一头粗一头细的锥形。

报纸裹的毛烟抽起来，烟味杂着油墨味，让人避之不及。

我们买的外国货，都是从芒秀偷偷过来的，就是和银井寨子同处一地的那个缅甸寨子。

但我们不叫它芒秀寨子，亲切的称呼为芒秀街。

芒秀街上有各种各样的外国商品，我们管它们叫外货。

走私货是市管会的叫法，这个名词带有犯罪感，知青们不用，避而远之。

那个时候没有海关，县乡设市场管理委员会，专查走私，(拙作《71号界碑》有详细记述)。

上世纪七十年代，边境地区搞政治边防，全民皆兵。严禁偷渡，越境，守控森严。知青们多胆小，不敢以身试“法”。

我们买些日常的外国货，都是银井寨子的傣族大妈大嫂小卜少们从芒秀带过来的，她们是边民，世代往来。

来我们连队卖米线毫甩花生瓜子的时候，挑子担子里藏些外国货，寻常而且正常。

人处得熟悉了，还可以吩咐带些什么什么，她们看在生意的份上，都很忠诚于“事”。

即便是买到手了，市管会还是会查缉，大路小道，车站码头，尤其遇到探亲的知青，翻包搜身，女娃子的毛根都要解开检查，凡是外国货，一律没收。

夹带藏匿外国货的知青，驾驶员们，各种人等众多，查不胜查，与市管会们形成猫捉老鼠，耗子戏猫，双方都很头疼。

这种事情多了，买点外国渐渐货常态。

一些有“头脑”的知青探亲进内地，偷带些梅花双狮手表，回来再整些当归杜仲药材偷卖出去，两头都是俏货，赚得包包儿胀鼓鼓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

……。

进口雨，外国货，是当年我们知青生涯的点滴记忆，和边城瑞丽，和允井顺哈广双，包括境外的缅甸芒秀寨子，和那些曾经邂逅过的傣家吴弄，咪巴，宰弄，毕郎，弄宰，弄少，小卜少(大爹大妈大哥大嫂弟弟妹妹小姑娘)，景颇阿考(大哥)，迷厄佐(小姑娘)们，那些地方那些事那些人，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但又历历在目，恍若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