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刚结束的第一个礼拜天,新的班委会组织郊游,动员冯少平通过关系弄来一辆轿子车,拉大家到贺兰山主峰所在的苏峪口去。全班同学一律换上了平底软鞋,紧身衣裤,精神抖擞地坐上车,预备到贺兰山主峰去一试身手。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股旅游热正在大专学生间悄悄兴起。充满求知欲与搏击青云志的这一代人,在条件许可时,都想利用假节日一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能够登临贺兰山主峰,一览塞上江南的胜景,正好满足我们的夙愿。 轿子车西出纬一路,经过银川化肥厂半个多小时后,转向北行。苏峪口是在距滚钟口四十里的贺兰山北端。实际上,东南临张贤亮曾经服役二十年的南梁农场与芦花台火车站,周围上百里难得见人烟。车行在石子简易路上,在颠簸中,时时扬起黄尘。山作青黛,原如绒绣,塞外江南平旷的大野,在夏日的艳阳下,漫着青绿的微波,微波中,隐伏着乡村与农场的泥屋、瓦房,和间隔以晴翠的芦苇的明净似的、塞上江南沼泽地里、荒漠上特有的苇子湖。 轿子车行进山谷,地势高了起来,谷口有些荒芜,路径也狭窄起来。渐行渐进,两壁的山脉高耸了起来,渐渐出现了点子皴似的杂树,充满绿意的山谷扑面迎人而来。路边也出现了细细的溪流。山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随着清新的空气流淌,我们的心绪都欢悦起来,竞相倚着车窗,观赏着车窗外的山野景色。群峰竞秀,扶摇直上,高入云天。贺兰山平均海拔2000米,南北长200公里,东西宽15—50公里,主峰所在的苏峪口,则层峦叠嶂、高峰林立。最高山峰敖包疙瘩,海拔可达3556米。 (贺兰山苏峪口) 经过了山中的一块平地,平地谷口,靠北有几座废弃的石灰窑,凌乱的几座茅屋。车乃生指着它们说,这就是当年他背石灰的地方。倒也山青水秀,空旷寂静。 继续行车十几分钟,经过一段峡谷,又是一处开阔地。轿子车终于停了,我们下得车来,放眼四顾,除了来路的谷口,向西去的一条细细的钻入林莽的逶迤向上的山路,向北去的乱石错杂的山涧,再无别的出路。这里是深山中的一个小盆地。溯山涧而上,渐行渐高,水声大了起来,青白色的花岗岩代替了杂石,一股小溪似的清流在乱石间奔溅着,发出轰然的鸣响。附近山野的空气,就像是被清水洗涤了一样,渗融了山野松柏与百花的芬芳,湿漉漉的,香气袭人,宛若清酒一样醉人。行人停了下来,仰首翘脚眺望近在眼前的群峰峻岭,山脚以下,满布着蓬蓬虬针状的油松。山脚以上,苍松翠柏昂首向天,或悬在崖壁,或倒挂山颠,或挺拔峭立,或屈曲盘旋。谁也不会想到,在它身后不到一百里,就是中国四大沙漠的腾格里,在它南缘百里外,是童山秃岭,万古洪荒。而在它的主峰腹地,苍山如海,满目青翠,杂花生树,清泉流淌,又是一重天地。 同学们停了下来,听班长李荣敏与张有理安排事宜,宣布纪律与规定。大家可以自由组队,选择方向、活动内容,但要准时在下午四点半汇齐,登车返校。登山者必须最少三人一组,相互保护,注意安全。 我们,韩长征、聂堆仓、许钟宁、高连元、李玉、文幼平与我,早就等不及了。我们决心结伴向左前侧山涧出发,去攀登清涧源头的贺兰山主峰。剩下的同学,有不愿攀援而喜游乐的,则在山涧边,松树下,寻找一块清净幽雅的地方去野餐,玩牌;有喜登临却不愿冒险的,则去东侧攀登较为低矮的青山。 出发了,随身只带干粮与水壶,我们七人迤俪前行。顺着清泉奔腾的山涧攀援而上。 韩长征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健、神采奕奕,镜片后的眼睛因为兴奋,闪着由衷欢欣的光华。他是诗人,热情浪漫,虽然沉稳,但遇见自己高兴的事,则眉飞色舞,禁不住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起来: “贺兰山是银川西北的天然屏障,从东北逶迤向南,像一匹奔腾的骏马。‘贺兰’,在蒙语中就是‘骏马’的意思。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岳飞《满江红》一句‘踏破贺兰山阙’,早就使贺兰山名闻天下。你看,这儿水势较小口子大得多,山峰也要高许多,是贺兰山真正的精华所在。满山苍松翠柏,终南岭秀,少室翠微,又将如何?” 我知道,他是在拿秦岭终南山峰和中岳少室山与贺兰山做比。至少,终南山没有贺兰山高,少室山的植被没有贺兰山厚。在地理分界上的作用,除终南山所在的秦岭外,中岳诸峰,无法与贺兰山这样的地貌屏障相比。贺兰山隔开了腾格里沙漠和宁夏平原,屏蔽了风沙苦寒,使塞外江南的沃野不受风沙侵蚀。保证了这里的人民世世代代,五谷丰登、鱼米飘香,繁衍生息而不绝。它是塞上子民赖以生存发展的圣山,自应有神灵庇护,以恩泽于万世。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六盘山虽然是陇右和八百里秦川,黄土高原与宁夏平原的天然分界,但雄伟、壮美、粗犷、幽邃、峭拔、峻秀,以及危崖高耸的气势确实不及贺兰山。六盘山上的植被较为稀薄,很少见这样的挺拔苍劲的千年古松。走一山,望一山,山山有特色,山山景不同。情怀也就不一样啊!” 聂堆仓拿家乡的六盘山比对着贺兰山,由衷地发出感慨。 “他妈的,登高望远,顺风而呼,境界就是不同。无边天地尽收眼底,壮阔山河,装我胸怀,谁说不是一种享受,一种天大的乐趣!” 许钟宁也赞叹了。 我们都笑了,脚底下加了劲,踏着涧边的乱石,小心地脚踩湿滑的泥地,向清涧源头走去。越攀越高,回首银川平原,已在半山脚下。 山涧消失了,清泉变成渗流,一线线,滴滴串串,从眼前的山崖上涌流出来,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然后蛇一样窜向前去,汇入山涧之中。 面前的山峰危崖百丈,没有登山的路径,只有一条细细线流的山涧从云端倒挂下来,涧壁岩石突兀,犬牙交错,似乎可以据此攀登。我们楞住了:“这就是贺兰山主峰吗,怎么没有攀援的路?” 相顾犹豫了一阵,向来把危险看作作寻常事的我并不在乎有没有路,路本是人走出来的,登山者并不在乎有路与无路,只要趁兴而来,奋力攀缘,登到哪里算哪里。 “我看能上去,上不去了相互帮衬一把,也就上去了。不试试怎么知道上不去?”韩长征看了看山涧,提议说。 “来了就上嘛,总不成打退堂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许钟宁力主登山。 文幼平,聂堆仓、李玉相互对望了一眼,兀自有点犹豫。高连元却未置可否。 “ 上,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就是一座山嘛,就是万丈悬崖,也总会有人上去。我看,顺着山涧,拽着岩石棱角,一个跟着一个,还是可以爬上去的!”我再一次地观察了一下地形,决断说。 “ 上!”许钟宁、高连元带头向山涧爬去。众人相跟着他们。迈上了登程。我与韩长征则留在最后掩护,兼当人梯。 (右后第二人是作者·这群人是宁夏1977年考生的前100名) 外表几乎垂直的山涧其实也有坡度,有的路段,可以猫着腰,像平常一样攀登。有的路段,需要牵引、蹬拽。涧水跌落的地方,则必须搭人梯,方能爬了上去。 诗人韩长征,体质并不弱,和我断后,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似乎是万里关山渡若飞。喜爱攀援的我,身手敏捷,反应灵敏,拽、爬、登、踩,步步自有章法,不慌不乱,自如地揉身向上,并与韩长征不时地指点着他们,作着保护。手撑,肩扛,俯身向下牵引,我们一步步爬了上去,俯视崖下,那远处的涧石被遮蔽在朦胧的烟树下,在烟雾散开处,偶然可见那请涧依稀细细的身影。平原退后了,缩小了,变成了色彩粲然的一条地毯。 山坡上,崖壁的平台上,西北松昂然地直立着,迎着风雨,向着山野,笑傲人间万物。贺兰山的灵魂腹地,自有灵异之处。可以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树有多高,无限风光尽在顶端。 我们交错向上,不时地停下来,擦把汗,倚着石壁休息片刻,用些干粮饮水。环望四周,一片幽深的波浪似的群山的海,波涛起伏,黝蓝墨绿,前呼后拥而来,拱首伏在主峰膝下。和这辽阔的自然比起来,我们只不过是渺小的几点蠕动着的、黑色的蚂蚁。伟大的贺兰山呵,你真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伟岸的丈夫,锦绣江南的守护神! 迎面是一块一丈多高的绝壁,前面的许钟宁停了下来,和高连元商量着,等着断后的我与长征。我俩挤上前去,看见众人在几乎光秃秃的绝壁前一筹莫展。我们也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爬山爬到这份上,只有上,决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上有坡度,而下却是断崖绝壁。李玉与文幼平面面相觑,似乎有后悔意;高连元摇着头,叹息着:“这山,咋这么难爬?这辈子都没见过!” “唉,说六盘山高,和这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黄土高原上隆起的山峰,也不过是土馒头,下大上小,易登易攀。那里像这山,不是山,立帮立崖,刀削斧劈,魔鬼似的,让人真不寒而慄!”来自山区的聂堆仓都有点气馁了。 胆气豪,不服输的小许看着我与长征,在等着我俩的决断。 我反复观察了一下这一小段刀削了似的垂直的山涧,虽然光溜,但仍然有岩石缝和突起的棱角。靠上部,涧壁收缩了起来,就好似是一只从截面劈开的大木桶。两手、两脚撑开,摆成大字型,就可以交替上升到崖顶。我征询地望了韩长征一眼,他也明白了我的心思,点了点头。走到崖壁下,蹲了下来。我踏上他的双肩,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我送了有五尺高,恰恰够得上崖壁上部。我将双脚劈开,小心地在两壁寻找着落脚点,蹬稳了,又将两臂伸开成一字型,撑住两壁,借势稳稳站住了。然后,两手与两脚,交替上升,利用崖壁的撑力,攀了上去。山涧到此为止,再向上,山坡平缓了许多。原来这儿的山体,像农家的麦囤,下圆上尖,是一个圆柱体和一个圆椎体的结合。雨季,山顶的积水汇聚起来,从我爬上来的山涧口跌落下去,形成一道悬泉。跌过这丈许高的崖壁,就梯次飞溅下去,使这山涧成了天然的,险峻的天梯。我回过身来,倒挂着,将第二个爬上豁口的许钟宁接了上来。 高连元兀自衔着烟斗,有些自嘲地爬上来了。后面是哆嗦的,汗流满面的文幼平和李玉。聂堆仓一脸紧张,费了好大劲,才被我们拽了上来。最后,我爬在崖边,将许钟宁像绳索一样倒放了下去,堪堪拽住韩长征的手,才把他拽了上来。 我们像一串捞月亮的猴子,待到把最后一个人捞了上来,就都成了一滩泥,瘫倒在山坡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几个人影从山体北面转了过来,原来是物理系的几个棒小伙子,他们从早上八点攀登,至今已攀了将近六个小时。为首的圆脸青年告诉我,北麓比较好攀登,他们就是从那里上来的。说毕,他望了望我们狼狈的样子,说:“你们休息吧,我们要继续上山。”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我虽然敏捷干练,毕竟已接近中年,再也没有那青春,那强健的体魄可以为之骄傲了。 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说:“世上之非常景观,常在于险远,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登临、泛海、攀登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甚至哲学宗教的顶峰,确实无坦途可通。只有不畏艰险,矢志不渝,勇敢攀援者,才有希望达到顶峰。现在背倚山峰,面向翰海广野,才真正产生了“登高壮观天地间”的豪迈情怀。俯视脚下,大自然的一切何其渺小,那千里沃野的银川平原,树如草芥,房如泥丸,路如细线,河如窄带,田畴如彩格,湖泊如滴水,似乎俯拾皆来。我们就是天界的众神,手可摘星辰,可与天人共语。 吃光了干粮,喝光了饮水,精神缓了过来。许钟宁提议继续攀登。李玉,文幼平已经胆寒,聂堆仓也气虚了,高连元不置可否。小许有点气忿了,我仰首望了望云端中的山颠,垂直距离至少还有一百米。望山跑死马,这一百米,用生力军来攀登,至少还需要一小时。我们已经人困马乏,心志动摇。再看看天空中的太阳,日影已经西斜。从上午十时登山以来,至少四个小时过去了,下山还需要两个小时。看样子,这顶峰是上不去了。 “时间不够了,兴尽为止,我们还是下山吧?” 我转向韩长征。 “行,下山吧,留点余兴下次登攀!”韩长征同意了。 许钟宁气得踢起一块岩石,撞在对面的松树干上,又弹射下去了。我左右转了转,来路太险,恐怕下不去,北面回去要绕一个大圈子,还是西南面山势稍缓,路近。于是,我们决心绕向西南麓下山。就要下山了,我回首向山顶望去,那儿,在云雾里,隐现着几株高大的松树的身影,昂然屹立,翘首向天,披 着霞光,迎着山风,岿然不动。那就是在岩石之颠,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贺兰山神灵,西北粗犷、神勇、凌风傲雪的汉子。 西麓较缓的山坡渐渐收拢了,又出现了麦囤似的几乎浑圆的山体,不过情况略好于南麓。我们只好移身向西侧连体的山峰,它像一道横切在圆柱体上的立面,紧贴着主峰的西麓。许钟宁在前,我在第二位,扶着崖壁,缓缓地下移着。坡度大于七十度,其实不敢俯首向下看。文幼平、李玉的脸都吓白了。半蹲着侧扶着崖壁,几乎一寸一寸地挪着。聂堆仓大气都不敢出,屁股贴着山体,小心翼翼地向下蹭着。这样捱着下山,既慢又累人,我不耐烦了,向南移到一个几乎垂直的山涧口,用攀岩壁的功夫和本领,双手与双腿呈大字撑开,借岩壁支撑住身子,交替揉身向下,速度加快了,人也舒服了许多。 情绪容易激动,行事却沉稳有序的我,每下一道台级,都要观察一下地形,找着立脚点,然后行动。转过几块岩石,下到山涧的一块小平台,蹲在山崖的边缘,我脱下布鞋,倒去了里面的石砾,顺势向下看了看,山涧不见了,山腹被山体吸了进去,构成了负十五度的角度。下半截山体隐在半山云雾中,不知深浅几何。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再前进一步,我将无所依托,跌落下去,粉身碎骨”。我定了定神,平稳了一下情绪,从紧张与惶然中恢复过来,赶忙从原路攀了上去。西麓的许钟宁不见了,余人还在后面,我贴着他山的那切面,加快了步伐。坡度渐渐大了,山势缓了下去。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群山怀中的主峰脚下。 许钟宁已到了车上,半小时后,众人才陆续到达。班里惊叹着我们的行动。攀越过青铜峡绝壁的我,却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平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