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小小说）

三湘印象

轿子（小小说）

彭建华

九爹算是老古董了。九十九岁的人，健旺着哩。一餐一碗饭，饭后还百步走。双腿一跛一跛，当然是柱了一杆手杖的。

在郭家庄，比九爹更古董的，还有。那，是一顶轿子。

轿子，是九爹家的。

那时候，夏天，到了夜晚，满庄里的人，都在大禾坪里乘凉。九爹最爱与人扯古，扯得最多的也就是这顶轿子。

打我一出生，轿子就在。我娘讲，轿子是爷爷置下的。九爹一说起轿子，脸上闪着光，透出一股自豪。爷爷当年中了举，出去总得要个代步的东西，就卖了两亩田，办了它。

爷爷，还有父亲，相继作古后，轿子传到九爹手里。

算起来，怕有百几十年了吧。有人问，轿子到底多古，九爹也说不清。

前些年，古董值起钱来，一拨拨的人来，打轿子主意，出到两万块，九爹硬是回绝两个字，不卖！

九爹对轿子，是深怀情感的。不说别的，就讲六几年吧，一帮戴红袖筒的人进了家门，逼九爹，交出封资修的东西。棍棒都打在了双腿上，九爹，还有一家人，只交待两个字，烧了。硬是没说出藏轿子的地方。

若干年后，上面不再追查了。九爹带着两个崽，荷着锄头，去了后山一趟，回来再组装了一天，轿子又放在了二楼那间空屋里。还盖了一层细布，布上又加层塑料纸。

再后来，遇到有收古董的人来缠，九爹就掀起裤腿，说，你看，我这把快百年的老骨头，就值两万块？

有一回，有位大老板闻听，硬要看一眼这轿子。好说歹说，九爹总算同了意。大老板看见轿子上雕刻的龙凤，居然活了，似要向自己飞来。紧走几步，还伸出手，就想去接。待走到离轿子一米远时，九爹喝一声，站住！

大老板迷惑，望着九爹。九爹说，就在这里看。

大老板苦笑，说，我原本还想摸一摸呢。算了算了。带着遗憾，两步一回头，大老板走了。

自此，人人都晓得，轿子就是九爹你命。没哪个再敢纠缠。

我刚读高中那年，很多人离开郭家庄，去了外地打工。庄里只剩下一些老人，还有小孩。

有一回，福兴婆娘要生小孩，赤脚医生看了，说，赶紧送乡卫生院。迟了，恐怕……后面那些话，不吉利，赤脚医生不好说。

问题是，拿什么去送？那时候，郭家庄的人有车，大的是拖拉机，小的是单车。对了，还有鸡公车，独轮的，专走窄窄田埂，干农活用的。

真是急死人哟。福兴的娘一屁股坐地上，哭着喊天。

有人说，喊拖拉机吧。

有人骂，喊你个鬼！

被骂的那人，脑子还没转过弯弯。有人给他补脑，人没到，娃儿早就巅出来了。被骂的那人，摸摸脑壳，苦笑，不再作声。

用轿子吧。

听到有人说轿子，大家都想骂。谁这么没脑子呢，敢动九爹的宝贝？

可是，有人感觉到了说话人声音沧桑，立时明白过来。一看，正是九爹自己呢。

有救了。有救了。一众人，慌忙去九爹家，将轿子小心弄了出来，又小心扶福兴婆娘上去。几个女人轮番着，抬了轿子，奔十里外乡卫生院而去。

倒胎呢。医生检查了，说，幸好来得及时，晚来半小时，就一命两尸了。

出院了，福兴领着婆娘，抱着孩子，到九爹家里，全跪在了九爹面前，深深作揖。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日里，还总是拿些补品什么的，要孝敬九爹。

九爹从不收东西。说，老古董是值钱，比起人命来，哪就是个屁呢。

过了一年，九爹办了百岁寿筵不久，自知油枯灯要灭。有天，九爹让曾孙子给远在广东开厂的福兴打了个电话。当晚，福兴就坐在了九爹床前。

福兴以为发生了大事，惊得了不得。哪晓得，听了九爹一句话，福兴更是惊掉了下巴。

九爹说，福兴，以后轿子就留给你了。咳了几声，又说，它和你一家，有缘啦。我晓得的，你日后必定会好好待它。话语沧凉，就像托孤一般。

福兴说不出话，使劲点头，流了一脸的泪珠子。

九爹，作古了快四十年。

那顶轿子，成了福兴的命。

（发《红安文艺》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