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生难以留住往事,但可以留住记忆。</p><p class="ql-block"> ――摘自《王林系列散文.人间烟火》</p><p class="ql-block">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怎么喜欢下雪天,内心对冬天落雪始终怀有一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尤其雪后,远近显得臃肿寂然,四处寒气逼人。</p><p class="ql-block"> 梦里时常还能看见,经雪覆盖的洪福巷10号。东西两个跨院,凡进入东院,须穿过西院东厢屋南山墙与临街南屋之间狭窄夹道。那个院里只住了北屋与南屋两户人家,一家栽一棵多子多孙石榴树,院中间竖了块巨大假山石,类似立了一堵照碑,把两户人家分隔成各自独立的生活区域。院落不大,透着古朴幽静之趣。东院没有和我同龄的小孩,我很少过去玩耍。</p><p class="ql-block"> 若论现在仍有印象的,当属北屋家罗先生,其人举止老派文雅,说话慢条斯理,与人搭腔嗓音调低八度,好似声音稍大些便会吓着谁。他的年纪我说不上来,可肯定没超过六十岁,每天早出晚归,坐诊东方医院三马路门诊部。凡遇见他进进出出,总随身提拎着一个人造革制的黑包,软包盖中央镶圆形白底的红十字,甚为醒目。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包是身份和职业的标志。三马路和四马路一带的人,大多知道罗先生的名气,专治秃疮疥癣类疑难杂症。据说更拿手的,是其秘不示人的祖传生发和黑发方剂。要说他手到病除那是夸张,但经他手治愈的病人确实不在少数。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罗先生本人是个秃顶,脑壳儿油亮毫发不生。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包治他人的顽疾,却单单忽略了自己的缺陷。</p><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我曾向九十二岁的父亲提及过这个细节和疑惑。老爸生性内向寡言,平时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此刻却郑重其事,忽然冒出了一句,那是一种“忘我”的精神。当时,老妈坐在一旁,觉得这句话失礼不妥,若按邻里街坊辈份,罗先生理应长我父亲一辈。被两位老人过份认真给逗笑了,我心里想,人都活成神仙啦,什么礼道敬语亦可省略不计,说话行事大可随心所欲。 笑罢,愈发觉得父亲老得可爱,耄耋之年竟还有兴致跟往事开玩笑。</p><p class="ql-block">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老妈念念叨叨:“罗先生好人一个,孩子虽有出息,可他一辈子没得儿女的济。”</p><p class="ql-block"> 罗毅,罗家的長子。听说有个弟弟在中央民族乐团吹笛子,奇怪,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罗家最小的女儿叫罗娟,已经嫁给这街上所城里刘家的哪一枝,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隔三差五,便会蒸一锅馒头送过来,可从不在家里多待,总是来去匆匆。至于罗太太,我妈说,六零年“生产救灾”挨饿,得肝浮水病死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没有罗毅,我不会对罗家有多少记忆,象他们家这样的邻居,胡同里俯拾即是并不稀奇。罗毅身量修长,尤其他的手指长得出奇,老人们说,凡长这种手指的人都灵巧。另外与他父亲的秃头恰恰相反,罗毅一头乌发及肩,颇有艺术范儿。六十年代,男人们多般寸发平头,而他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发式,显得异常扎眼各色。加上懒得收拾,乱蓬蓬的暂且不说,一有风吹乱发就遮住了半边脸,他会习惯性用右手朝后一撩,那撩抹的姿势甚有风度,让男孩子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 好长一段时间,逢去三马路口“馨香村”北边的理发店,我都恳请剃头的付玉他爹:“大伯,给前面留长点儿。”付玉他爹出名的犟生头,怎肯听小孩子指手划脚,八成他也没那手艺。回回仍按老套路,几剪子下去七里咔嚓,再使用手动剃子噶哒噶哒修一下完事。之后点上根烟卷,绕椅子一圈左右瞧瞧,象欣赏他刚画的一幅画,拍拍我露出青皮的脑袋瓜儿:“这多精神,长得慢还省钱。”气得我真不想给他钱,却又没有那个胆儿。</p><p class="ql-block"> 其实,虽然罗家从不透露罗毅身世的口风,可邻里间私下都明白原因。毕竟,居委会那些老太太清楚他的来龙去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据说,罗毅也在北京的一家乐团,后来被划成了右派,本来问题没那么严重,但政治上不可靠,从此没资格重新登台演出,安排在传达室收发干些杂活儿。大概使其精神崩溃的缘由,是同在一个单位的老婆迫于组织劝告与他划清界限,继之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岂肯轻易罢休,一犯病就打人闹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单位只得遣送回原藉安置。</p><p class="ql-block"> 在我记忆里,从未见过罗毅犯病时狂躁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都是下雪天。身穿单薄的衬衣和短裤,坐在雪地小橙子上拉二胡,凄凄凉凉的旋律,曲名叫不上来,但听着似乎又很熟悉。没人敢靠前,罗先生把棉大衣默默地给儿子披上,然后立在旁边,撑一把油伞。风雪中,父子俩构成人世间不忍目睹的悲情景物。风和雪,究竟让罗毅想起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刺激,能使一个人的肉体超越酷寒,陷入忘我的境界?</p><p class="ql-block"> 一个礼拜天,记得烟台上空突然出现两架飞机,满城盘旋撒传单庆祝最高指示发表。罗先生慌乱地跑到西院,告诉邻居罗毅留下了一张纸条人没影了?他没说纸条写的什么,只求大家帮忙四处寻人。当时人们分成两拨儿,一路人去海边,一路人沿着华侨新村朝蚕丝学校方向找。傍中午,父亲推门回家,跟母亲说人找到了。母亲问,在哪儿找到的?华侨新村身西以前是一片菜洼地,人们拉网式来回搜遍了边边角角,谁都没发觉尽南边的那口水井有什么异常,本来相互商量好想换个地方再找,唯独罗先生神使鬼差绕过去,走到井口探头朝下一看,原来罗毅把绳子缠套在辘轳上,人沉吊在深井里。父亲提前赶回来,目的是嘱咐母亲赶紧把我和弟弟送到奶奶家避避。因为,罗先生执意要把罗毅抬回家停灵,然后按老规距办理丧事。这样的话,死去的人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p><p class="ql-block"> 丧事怎么办的我不清楚,但有个诡异的细节,听父亲说过。人死了须报经大马路派出所,由派出所片警调查清楚后,方可出具证明火化。调查过程中,罗先生只字不提罗毅留有纸条的事。但当时确实因为先发现了纸条,他才觉得儿子要出事,院里邻居都听见了罗先生亲口言及此事。人心本向善,既然罗先生不提,自有人家的难言之隐。故且,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替罗家守着这个秘密。</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母亲住大海洋路时,曾在菜市场遇到了罗娟,见她买了鸡鸭肉蛋样样数数的菜,一看家里是有重要的客。罗娟说,她大哥的儿子从北京过来,专门为他父母操办合墓仪式。母亲回来跟我父亲说,还记得当年纸条的事吗?父亲点头当然记得。罗先生临终前,想法把纸条托人转送给罗毅的前妻。按罗娟的说法,自己和侄子都不知道纸条的内容。由此看来,这世上清楚纸条内容的只有三个人,而且三个人都不在世了。敏感年代,生死离合终究是解不开的谜,知道了能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p><p class="ql-block"> 罗毅的儿子告诉罗娟,晚年,他妈妈在病中反复叮嘱,年轻时欠他爸爸的太多,后事一定把她与罗毅合葬。人啊,没有情还真不行,谁愿孤独一生?有了情就是一笔债,早早晚晚都得还清。</p><p class="ql-block"> 又下雪啦,雪落在另一个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