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个老太太,总是让我爱恨交织。</p><p class="ql-block"> 八十多岁了,笑起来就是一个无邪的少女,像一朵迷人的茉莉花,依然当年美。固执起来,就是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可她也是女娲炼就的至尊宝玉,除了无条件服从,我还能怎么着?</p><p class="ql-block"> 谁叫她是我的亲娘亲。每次回家,陪聊胜过一日三餐,听母亲畅谈过去的事,乃重中之重。这时候,她是舞台上的名角。那些陈旧的故事,经过她妙语连珠的叙述,都成了一部部引人入胜的剧目。此时,我甘当绿叶,有时打诨插科,让我们的闲谈妙趣横生。母亲在聊天中得到了快乐,我也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娘儿俩在一天又一天的闲谈里,把时光留住,让如烟的过往精彩重现。 </p><p class="ql-block"> 母亲喜欢听戏,一天看戏迟回,父亲守在家门口,看她到家,一巴掌盖了过去,不愿女儿嫁给父亲的外公见了哈哈大笑。隔壁的大叔见了,十分不满,气愤地问:“女儿被人欺负了,你还幸灾乐祸?”外公听后,觉得十分惭愧,仔细想了一宿,觉得更亏大了,怒火中烧,准备给父亲一点颜色瞧瞧。母亲怕习武的外公打伤丈夫,暗中通知父亲在单位躲避几日。这日发大水,父亲不放心,匆匆赶了回来。当时大哥才二岁,父母和外公住在铁厂破瓦残墙的仓库。半夜,水淹没了整个屋子,脸盆、木水桶在水中飘浮。外公拿着竹篮子把宝贝外甥挂在梁上,父亲为了在外公面前表现男子汉气概,躺在早己被水淹没了的木床上大声诵读《寒窑赋》。水越涨越高,父亲整个人都淹了,再也顾不得充英雄好汉,急忙跳起来,爬到灶台上。一向泰然自若的外公望着落汤鸡一样的女婿,哈哈大笑:“有种,别爬起来。”父亲尴尬地笑了:“阿公,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打阿珠了。”翁婿俩重归于好。</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事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 初冬的夜里,没有万瓦霜,只有一窗清晖,让我看到母亲年轻时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 自从父亲病情加重后,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阿娘,阿爸走后,你会不会难过?”</p><p class="ql-block"> 母亲淡定地说:“不会,已经活了九十多岁,也是到可以走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我感到欣慰地回答:“不难过,那就好。”说完这话,我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酸楚,仿佛一条小路走到了尽头,风雪还不停地刮着,苍茫的天地浓缩成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但愿乐观的母亲,真的已经看淡生死。</p><p class="ql-block"> 母亲接着说:“你的外公去世时,我没有哭,后来你外婆去世了,我也没有哭。”</p><p class="ql-block"> 我说:“你那时只想着怎么养活我们这几个孩子,哪有时间哭呢?”</p><p class="ql-block"> 母亲缓缓地叹了口气:“年轻时真的是太忙,起早贪黑,就想多干点活,多赚点钱。现在老了,又太清闲了,你爸要是真的走了,我就更孤单了,身边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心底长叹一声,长达六十八年的冷暖相伴,父母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彼此生命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了。年轻真好,<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是为难过而活,而是为忙碌而活,所有伤痛在忙碌中不治而愈。人的一生,不断地别离,至亲至爱的人最终也要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失去</span>亲人的痛苦,落在漫长而艰难的一生里,也会长久地被密封在容器里,不再轻易打开。这世上让人落泪的事情太多,封存悲伤,便是提灯前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今夜,注定是我与母亲无数次长谈中难忘的一夜。 就这么从母亲的出生地——水北溪,到我们兄妹出生在什么地方,母亲娓娓道来,在初冬的夜里,遥远的过去成了我永恒的朋友。母亲谈兴正浓,我趁机追问了一句:“你这辈子有没有遗憾?”</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没有,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很想再去大洋山走走。”</p><p class="ql-block"> “你爸前些日子,也说想去大洋山看看。现在,他真的去不了了。幸亏上次在市场,遇到大洋山的老乡,说大洋山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亲们都盖上了漂亮的大房子。”</p><p class="ql-block"> 老父亲有没有别的遗憾,我没有问。人怎么能没有遗憾呢?比如我,对于大洋山就有太多的遗憾,想再去采一次碗大的蘑菇,再去找一个野鸡蛋,用不再清澈明亮的眼睛看一看山里的白雾,雾里依然有我未知的世界,让山涧的淙淙流水,流回到我的童年,那里的一草一木是不是就可以认出我?只是像母亲这样经历苦难又归于平淡地生活着,一箪食、一瓢饮都已经很知足了的人,才没有遗憾吧?</p><p class="ql-block"> 母亲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有回大洋山再去看看那个菜姑,她对我们很好,当成自己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这算什么遗憾啊?还不如说那一天在山里迷路,没像少小的父亲从军路上遇到了神仙。母亲见我不语,问:“睡着了吗?”</p><p class="ql-block"> “没有。我们娘俩是鸡睡了半宿,我们还不睡,鸡未打鸣,我们又已经聊了半天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笑了:“鸡睡人末眠,我醒鸡末鸣。睡会,等下再聊。”不一会儿,母亲进入了梦乡。我却失眠了,听到她在梦中呻吟,急忙问:“阿娘,你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半梦半醒中回答:“梦见你外婆,说我们的老屋没有井又没有灶台,怎么煮饭吃?我说:你爱吃炒米粉,我给你到北门买一碗来。一转身,她不见了,你外婆可能是来接我了。” 我笑道:“你去见外婆还早呢。你不是说老爸会活到九十六?他走后二年你才走?早着呢,还有好几年呢。”母亲没回答,透过月光,我看到她安祥入梦的脸庞,还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生活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皱纹,那是岁月的回声,悠长而静寂。</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轻微的酣声中,我想:当我老了的时候,有谁,会与我拥衾长谈?又有谁会进入我的梦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