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玻璃看——黄涧河畔之九(文:薛志民)

无忧无虑

　　他，腰弯了，背驼了，脑门光了，身材发福了，走路还是蹬噔响，说话还是钢嘣脆。而且一开口，保准后面有一长串哈哈哈的笑声，活脱脱一尊弥勒佛。

“都来看，都来看，‘懒得印日报’头版头条。”众人目瞪口呆，何谓“懒得印日报”？他哈哈笑道：“我这人老懒，光说不印，所以叫‘懒得印日报’。”

他兼门卫、收发、司钟于一身。每天早上起床，老师们喜欢先到门卫处小憩片刻，而后集合出操。这时，他的早间播报就开始了。这天，大家的兴致可能不太高，他便抖个包袱。于是，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自费订阅一本厚厚的杂志《今古传奇》，什么稀奇古怪都能讲得有鼻子有眼。有时大白天，他也会逮住几个人，讲个没完没了，甚至忘了打上课铃，大家故意不提醒他。他发觉气氛不对，立即打个暂停手势，吐吐吐地跑走了。“咣咣咣”铃声还没敲够数，就又折回来接住讲。要是人去烟散，他就寻着一个人撵到人家屋里，讲完才肯罢兴，这叫“编筐子收嘴，讲故事收尾”。

　　他年轻时当过兵，“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人们问他打死过几个美国鬼子，他总是一笑了之。知根知底的人说他压根没上过前线，没摸过枪。便有人拿他开刷：“美国鬼子怎么说话？”他立刻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美国人讲英语吗？”“那你来两句。”他清清嗓子：“美国人说眼镜——隔玻璃看，说女人——非似男。”这英味汉语差点把一群人弄懵，待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于是，“隔玻璃看”成了他的代名词。

他爱说爱笑，嘴不由己，为此跟头栽得不浅。那年，他脱下戎装，回乡做了民办教师。适逢全区召开教师大会，中午集体管饭。标准是四两杂面，可是一大碗没几根面条，几乎全是青菜叶子。他端起碗，幽了一默：“人家是绿化祖国，咱是绿化面条。”

一句玩笑，却被人视为“反动言论”，报告给公社管委会。管委会正愁“右派”指标完不成，这下可好，便以恶毒攻击党的粮食政策为名，给他戴上“右派”帽子，发配县铁厂劳动改造。

那天收工后，他踉踉跄跄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床上，昏死过去。在人们的狂喊乱叫中，他渐渐有了意识，嘴里喃喃道：“馍，馍……”原来，他被饿昏了。众人七手八脚弄来吃的，他顿时如饿虎扑食，一阵风卷残云，还没品出啥滋味，就两眼一白瞪，又不省人事了，这一次是撑死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劳动改造后，又挨过一段时间，他终于被摘帽平反，恢复原职，重返讲台。我们学校建设时，他已不再年轻，就来这里做了门卫。拉砖的，运砂的，送钢筋水泥的，大大小小的车辆出出进进，不管白天黑夜，他都要用肩膀扛着那扇笨重的木栅门，哼哧哼哧地关来开去。也有烦的时候，但他从不抱怨，顶多使点脸色给自己看。

按说，门卫、收发、司钟，他的角色够稠了，还常常被抓去补缺。美术课没人，他彩色粉笔一拿上了讲台；音乐课没人，他两肩膀抬张嘴进了教室。我那时喜欢鼓捣作文教学，请他用毛笔放大过学生作文，每次他都照单全收。大热天，他关上屋门，光着脊梁，挥毫泼墨，汗水在脊梁上淌成了河。

人若善良，上帝也会眷顾。终于，迎来大门改建。后勤副校长与他曾同住一室，还是基建百事通，在门卫室装个机关，不出屋门就能轻松开关大门。他再也不用忍受寒夜里披衣起床之苦，这下子他的心仿佛站上了云端。

家长们来给孩子送吃喝、衣服什么的，他用纸条写上班级、姓名，在小黑板上写个“领物启事”。孩子们一下课，就叽叽喳喳地围过来。他笑眯眯看着，超然于云卷云舒之间。

　　有阵子，他的笑声像被什么风吹跑了。人们担心他因家庭琐事闹心，就给他出主意，不要把钱给孩子们分光了，到时候你俩喝西北风？他摇摇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秘密从不时邮来的硕大的牛皮纸信封中被发现了，原来他参加了山西一家文学创作函授大学，学校定期给他邮寄学习资料。

人生易老梦偏痴。炎炎夏日，汗流浃背；凄凄寒冬，正襟危坐。他忙着按时交作业呢。有人劝他，这把年纪还折腾啥？他笑笑“耍哩”，从不过多解释，好像迷恋于某种游戏的孩子。

我那时教毕业班，孩子们的备考劲头让他诗兴大发，他写了满满一大张，兴致勃勃地找我“批评指正”。结尾这样写道：“那里却有，思想阵地，文化战线，科学堡垒，艺术宝库；那里的战士们，进攻，占领，决斗。战斗的梦啊，梦的战斗！”

我被这火热的文字、火红的心彻底震撼了，不由想起那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退休年龄到了，他却依然爱恋着这个繁琐卑微的岗位，爱恋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爱恋着每天都不一样的日出日落，超期服役三年后，因老伴得了偏瘫，才告老还乡。

新门卫来了，但人们总感到少些什么，用大家的话说“有他不显，少他塌天”。我也时常心里横着一桩事。

那天，我恰好路过他们村子，便一路打听寻了过去。阳光照耀下的小院里，老伴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他迎出来，笑哈哈地说：“现在行了，知道屙尿，管她吃饱就行。”我不由戚戚然。一个油瓶倒了都不曾扶的人却要学着伺候病人，真是难为他了。

他却显得云淡风轻，旋即抱出一大摞荣誉证书，像小孩子展示心爱的玩具一样，一一摆出，兴奋地指给我看，这是市级的，那是省级的、国家级的，还拿出一张最大的荣誉证书，激动地说：“这张规格最高。”我看了看，是国际“王子杯”书画大赛优秀奖，鲜红的印章盖了两排。这些所谓的大赛不过是一些人敛财的手段而已。然而，面对这位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老人，我怎忍心捅破那层华丽的窗纸？

又想起那句“隔玻璃看”，我的眼角溢出了泪花……

　　作者:薛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