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

张笑冬

故乡情（散文）

文/张笑冬

著名诗人余秀华曾说：“我是一个只有家乡而没有故乡的人，这一度让我比那些有乡愁的人更发愁。所谓故乡，是离开生养自己的地方后，对老家的称呼。可我从未离开横店村，也就无法把横店称作故乡。在众多美好的乡愁里，我感到自己生命有所缺失：身体的限制甚至剥夺了我拥有故乡的机会，一辈子不离开一个地方，我理解为一种能力的欠缺，像我这样，无法在既定命运里为自己转个小弯。”

与余秀华不同，我是时常离开家乡，又时常回归家乡的。所以，称故乡也罢，称家乡也罢，于我而言似乎都没错。

故乡，这片曾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如今已变了模样。它就像一位被岁月侵蚀的老者，容颜在时光长河里逐渐改变，我只能在记忆深处追寻它往昔的美好与温暖。

记得儿时，家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土路。每到下雨，那土路就成了泥沼，布满深浅不一的泥坑，让人举步维艰。每迈一步，脚下都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溅起的泥水瞬间弄脏裤脚。即便人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竭力避开那些浑浊的水坑，往往还是弄得一身狼狈。

那时，要是下雨天骑自行车从外面回来或者骑自行车外出，简直苦不堪言。雨后的泥路泥泞不堪，骑行不到半里路，烂泥就会把车轮堵住，俗称“绞饼”。得拿根小棍用力捅开，每走百米就得这样操作一次，不然根本动不了。有时自行车推不出百米甚至几米就“绞饼”了，推也推不动，只能扛着走，真可谓“人不骑车，车骑人”。大概在我12岁那年，父亲从合作社给我买了一双小解放鞋，我特别喜欢，晴天穿，雨天也穿。有一次下雨，我把脚踩进路上的水坑，鞋湿了，就偷偷放在锅堂里炕，结果一会儿就把鞋炕坏了。父亲气得追着打我，我吓得逃到黄沙港大堆上，躲进“玉米簇子”里（玉米收获后秸秆直立着堆放，上小下大，用两道草绳箍着形成的草堆）。没想到困意袭来，竟沉沉睡去。天黑时，奶奶发现大孙子不见了，大骂父亲，让他去找我。可父亲还愤愤不平地说：“随他去，不要了，这讨饭仔子！”奶奶没办法，只好央求邻居，发动二三十人找了半夜才把我找到。后来奶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拾荒卖钱，又重新给我买了一双新解放鞋。走在这样的破路上，心中满是无奈与期盼，多少次在梦中希望它能变成平坦的水泥路，不再为出行烦恼。

大约2015年，村里的主干道三合大沟路终于修成了水泥路并通车了。这条路宽阔平坦，像一条银灰色的绸带蜿蜒伸展。 村庄面貌随之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原本破旧的 土房草屋早已被崭新的大瓦房和小洋楼所取代，村部后边那 杂乱的角 落已化作整洁的花园，原本城市小区才有的各种 健身器材，整齐有序地排列其中。高压电线杆和网络线杆像列队的哨兵树立在三合大沟路两侧，笔直地伸向远方。然而，当我从城里打工回来，踏上这条新路，却发现不少陌生的面孔，原先熟悉的人们不少已经离开。曾经一起在土路上玩耍的小伙伴们，如今都各奔东西，追寻自己的梦想和生活去了。曾经热闹的农庄也冷清了许多，这些路过的陌生面孔，让我莫名地感到失落和孤独。

过去，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夏日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微风轻拂带来一丝凉爽。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是乡村生活的灵魂，从烟囱升起，慢慢融入天边的晚霞。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那是自家菜园种的菜简单烹饪后的天然味道，偶尔还能闻到炖肉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人们端着碗从家里走出来，聚在门口空地。大人有的坐小板凳，有的干脆蹲着，孩子们在一旁嬉笑打闹。大家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一边唠着家常，生产队的庄稼收成、李家孩子的成绩、王家婆媳间的小摩擦……家长里短，琐碎却真实。“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种邻里间的亲密无间、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如今成了珍贵的回忆。

吃过晚饭，夜幕降临，热气还没完全消散，邻居们就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三合大沟的水泥桥上乘凉。这座十多米长、由两块板构成的水泥桥很快就被人群占满。放眼望去，人们有的舒坦地躺着，有的随意坐着，姿势各异。

偶尔有外村行人经过，那可就犯难了。行人只能在密集人群中艰难穿行，每一步都像走钢丝，步步惊心。他们得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左躲右闪，还不停地打着招呼说着抱歉，好长时间才能勉强通过。

乘凉时，故事会是必备节目。王队长的老父亲王老爹爹是讲故事的高手，每天都有新故事。他讲“挺师伍佑”时，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仿佛让人看到了那场战役的残酷；讲“沈万三”的故事时，沈万三的传奇经历在他口中栩栩如生，跃然眼前；讲述“苏北灌溉总渠”时，把浩大工程的来龙去脉剖析得条理分明；“新洋港裁弯”的故事更是讲得让人热血沸腾。他的故事天天不重样，大伙听得如痴如醉。

李二爷呢，总是爱讲些荤段子，像公公扒灰、姐夫和小姨之类的。他讲的时候眉飞色舞，挤眉弄眼，故作一脸猥琐样，让人忍俊不禁。其实李二爷人不坏，作风正派，心地善良，这些略带低俗的段子也给大家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笑料。

张大爷则在一旁摇着破旧的芭蕉扇，慢悠悠地抽着旱烟。他眯着眼，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李二爷讲到兴头上，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诙谐的补充，用农村话讲就是打圆场，他俩就如同相声中的捧哏和逗哏，配合密切，常常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这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平日苦闷的生活仿佛得到了释放，所有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现如今这部承载着众乡邻夏日夜晚诸多欢乐的水泥桥， 早已被一座宽阔、敞达、 气势非凡的大拱桥所取代，夜晚灯光亮起， 桥身倒映在河水中， 美轮美 奂。

我每次从远方回来，总会听到一些令人悲痛的消息。东大奶奶，我的隔壁邻居，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毫无征兆地就去世了。原本还精神矍铄的她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家人陪她去了医院，没想到短短三天就与世长辞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人毫无防备，留下的是亲人们无尽的哀思和深深的怀念。

还有，和我家隔河相望的岳维海，才65岁，竟在睡梦中悄然离世。那天清晨，他妻子像往常一样叫他起床，却怎么也叫不醒。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如晴天霹雳，整个家庭陷入巨大悲痛。而更为痛心的是，他86岁的老父亲，原本身体还算健康，听到儿子去世的消息后，悲伤过度，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当天也随儿子而去。那天，他们家哭声震天，邻里们无不唏嘘动容。

我的儿时玩伴徐大呆子，曾经和我一起在田间奔跑、滚铁环、偷香瓜的小伙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被糖尿病并发症折磨许久，身体消瘦，精神萎靡。尽管他一直坚强抗争、积极治疗，可命运没有眷顾他，最终还是被病魔带走了。

我的游泳师傅李二连，那个在水里像鱼一样矫健、教会我游泳技巧的人，也没能逃脱癌症的魔掌。自从得知患肝癌后，他脸上没了往日笑容，变得沉默寡言。治疗过程痛苦又漫长，药物和化疗让他身体受尽折磨。但他一直没放弃希望，顽强抗争，然而病魔太强大，他带着对世界的无限眷恋离开了我们。黄泉路上无老少，村里的长辈和同辈们就像一片片凋零的秋叶，渐渐消逝，他们的离去带走了一段段珍贵的历史和记忆。

活着的钟涛情况不容乐观，仿佛变了一个人，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六十岁的人九十岁的状态。从邻人口中得知，他是被人打了，身体受了伤，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原来，他看上了三合村的廖姓妇女，夜里去敲门，人家屋里有人，门不开，他却不知趣，大吵大闹，还振振有词地嚷嚷：“为什么别人来你肯，我来你就不肯？”于是屋里的男人冲出来把他打了！呜呼，老哥呀，你不在发家致富为社会做贡献上去动脑筋，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是你一个农民所为吗？你以为自己是村长吗？

而年轻一代则怀揣梦想奔向城市。城市的繁华和现代化吸引着他们，让他们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土地。曾经热闹的村庄如今变得寂静，只有国庆、春节时，才能看到一些匆匆归来的身影。

我在《黄沙港水静静流》一文中提到的朋友胡红林，早早就去上冈农民街闯荡了。他凭借聪明才智和敢拼敢闯的劲头，经营起一家颇具规模的百货批发公司。经过努力，他不断优化商品种类，提高服务质量，生意越做越红火，事业蒸蒸日上。

另一个朋友王德标去了盐城，他看准物流行业的发展潜力，经营一家运输轿车的物流公司。起初，他只有几辆破旧运输车，客户资源也很少。但他从不气馁，积极拓展业务，亲自跑市场、拉客户。随着业务拓展，他的物流公司逐渐壮大，运输网络覆盖了广大北方城市。

我们偶尔也通通电话，电话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当我们诉说生活的喜怒哀乐时，仿佛能看到彼此的脸，却又感觉少了曾经相处时的亲密无间。虽然我们彼此为对方的生活状态而高兴，也互相支持，但总感觉隔了一层东西，也许是时间和距离带来的生疏，或是不同生活经历造成的差异。

而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岁月的磨砺让我学会坚强和成熟，同时也带走了那份纯真和无忧无虑。

小时候，我家一贫如洗，房子十分简陋，为土墙草顶的三间茅屋。我家祖祖辈辈都为贫农，地无一分，房无一间。这三间茅草房是斗地主分田地时分得的地主张如山的房子，土墙壁用小麦秸秆和泥巴，粘上墙做保护。每到夏季多雨的季节，总是担心土墙被雨泡倒。爷爷常年修修补补，不厌其烦。现在看来，过去地主的房子也不怎么样，但对我家这种穷得叮当响的贫农来说，已经属天堂了。屋子里的家具也很陈旧，都是分来的地主财产，但每个角落都充满温暖和欢笑。每天早上，我会被公鸡打鸣声叫醒，然后匆忙穿上衣服，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田间嬉戏是我们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春天，大地复苏，我们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里捉迷藏、追蝴蝶。那金色的花海像一片璀璨的海洋，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波浪，油菜花摇曳着散发迷人芬芳。我们在花海中奔跑欢笑，快乐如同盛开的花朵。

夏天，酷热的阳光炙烤大地，难耐暑气的我们跳进清澈的河水里游泳嬉戏。清凉的河水消除了暑气，带来丝丝凉意，我们还能捉鱼捉虾。在水中，我们像灵动的鱼儿，与水相伴，与自然相拥。

秋天，我们在棉花田里玩充满想象力的游戏，模仿电影桥段埋伏打鬼子。我们吃鲜嫩的棉桃，偷偷挖生产队的山芋，然后生火烤熟，品尝那带着烟火气的香甜。

冬天，我们追着打猎的大人，好奇地看他们打黄猫（黄鼠狼）。在寒风中奔跑，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中。在雪地里，我们欢快地打雪仗，雪球飞舞，欢笑声在银白世界里回荡。

如今，生活富足了，村里大多人家城里有房农村有楼。城市里的房子设施齐全，小区环境 优美； 农村的小楼宽敞明亮， 周边绿树成荫。 屋里现代化的电器一应俱全， 装修精致温馨， 与过去的茅草房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物值极大丰富了，却再也找不到过去那份简单的快乐。在全国老龄化大背景下，故乡发生着显著变迁并呈现空心化。人口结构上，青壮年受城市吸引大量外流，故乡老龄化加剧，剩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结构严重失衡。经济发展压力大，传统农业收益低且劳动力匮乏难以创新，新兴产业因缺年轻力量难以发展，受国际大环境影响乡村企业衰败，农民收入增长缓慢。

社会文化方面也变化巨大。年轻人口流失使农村活力降低，民间技艺传承艰难，从事木工、瓦工、油工的都是50岁以上的老年人，二三十岁的青年很少见。人情淡漠，邻里互动变得稀疏。

故乡的这种变迁，是城市化进程与人口结构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若不积极应对，故乡的发展将陷入更深困境，传统文化与技艺的传承以及村庄活力的恢复都将遥不可及，这是亟待解决的重要课题。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月依旧，故乡的人却已不同。再见了，我的童年时光！再见了，我热恋的故乡！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也只能把这份深情埋在心底，让它成为永恒的回忆。或许，某一天，我还会再次离开故乡，又再次回归故乡。踏上这片土地，寻找曾经的痕迹，重温那些温暖瞬间。但此刻，我只能带着满满的思念，转身走向未知的远方，带着故乡赋予我的力量和勇气，去迎接新的挑战和机遇。

故乡，永远是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