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

王素艳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部分引自网络,部分为本人拍摄照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span class="ql-cursor"></span></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b></p> <p class="ql-block">  隐约社区有三个女人叫梅花。</p><p class="ql-block"> 一个是杜梅花,年逾古稀,一头白发,两只小脚,无论走到哪儿都是颤巍巍地。</p><p class="ql-block"> 一个是谢梅花,正当壮年,一对大眼,两条长腿,啥时候说话都像吃了豹子胆。</p><p class="ql-block"> 一个是代梅花,二十多岁,一根细辫,两道弯眉,无冬历夏似被锯了嘴的葫芦。</p><p class="ql-block"> 脑细胞泛滥的人私下里称她们“梅花三”,社区网格员和资历老的保安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偏这老中青三朵花后知后觉。</p><p class="ql-block"> 直到孙子中考结束,杜梅花才听说自己是大花。</p><p class="ql-block"> 直到女儿高中毕业,谢梅花才晓得自己是二花。</p><p class="ql-block"> 直到给娃办准生证,代梅花才惊觉自己是三花。</p><p class="ql-block"> “啧啧,花。啧啧,还是老大。”杜梅花一顿拐棍,田田的皱纹仿佛层层书皮,包住了芝麻大的胭脂红的字。</p><p class="ql-block"> “呵呵。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就连叫个‘花’都排在中间。”谢梅花一边挺直腰板,一边扯了扯衣襟,好让它看起来平整些。</p><p class="ql-block"> 至于代梅花,听街道办小姑娘一惊一乍,才知自己所在社区还有两朵梅花。可她天生不是爱热闹、刨根问底的人,只对着幽蓝的电脑屏幕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出了门也就忘了。</p> <p class="ql-block">  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三朵梅花好巧不巧在废品收购站相遇。</p><p class="ql-block"> 那天是星期天。收废品的老麻刚进屋喝水,就听见院门“咣当”一声。</p><p class="ql-block"> 接着,一个大嗓门仿佛二踢脚升空,划破了静默的空气:“有人吗?”</p><p class="ql-block"> 老麻应声不迭:“嗯……有,有!”</p><p class="ql-block"> 来者是谢梅花。她弓着腰,推着个大箱子,两条粗壮的腿像两道犁铧。</p><p class="ql-block"> “收不收旧课本?”谢梅花问。</p><p class="ql-block"> 老麻点头:“收。”</p><p class="ql-block"> “多少钱?”</p><p class="ql-block"> “论斤称。5毛钱一斤。”</p><p class="ql-block"> “太少了!涨点儿!”</p><p class="ql-block"> “涨不了。到哪儿都是这个价。”</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皱皱眉,她脚下的大箱子也皱皱眉,从院门到屋门间的长长的划痕仿佛一口气堵在心窝,上不去,下不来。</p><p class="ql-block"> 她刚要乍呼,院门又开了,似抽屉被轻轻地拉开。</p><p class="ql-block"> 是个年轻女人。</p><p class="ql-block"> 把门的蚂蚱轻轻地蹦到一边,给新来的人让位置。</p><p class="ql-block"> “师傅,我这儿有几本课外书……”年轻女人的声音像河边的苇子,羞涩而柔软。</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僵硬的胳膊腿不知不觉放松下来。</p><p class="ql-block"> 看年轻女人从背包里取出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儿童读物,老麻低声道:“收。”</p><p class="ql-block"> “多少钱?”年轻女人问,微微涨红了脸。</p><p class="ql-block"> “5毛钱一斤。”</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看看自己脚下或缺页或写满字的旧课本,再看看年轻女人旁边几乎没有折痕和污渍的童书,问老麻:“六七成新的书也是这个价?”</p><p class="ql-block"> 老麻打个哈欠:“到了这儿,全是废品。”</p><p class="ql-block"> 年轻女人慢慢转动眼珠,问老麻有没有电话。</p><p class="ql-block"> “我有。”谢梅花抢先一步,递过手机。</p><p class="ql-block"> 年轻女人腼腆地笑笑:“我出来得匆忙,把手机和钥匙都落在家里了。”</p><p class="ql-block"> 趁她打电话的功夫,谢梅花又跟老麻磨唧,希望收购价能稍高一点儿。</p><p class="ql-block"> “我这可是课本呐,还有辅导教材,还有孩子做的笔记。都是孩子辛苦学习的见证啊。”谢梅花说。</p><p class="ql-block"> 老麻眼皮一抹答:“那你留着,当作纪念,还有意义。”</p><p class="ql-block"> “废话!要是家里有地方储存,我就不来了!”谢梅花一瞪眼,仿佛是回怼老麻,又像是对自己讲,余音袅袅,似虚虚实实的泡沫。</p> <p class="ql-block">  “咳。我家书柜也满了。”年轻女人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谢梅花。</p><p class="ql-block"> “你家娃多大?”谢梅花问。</p><p class="ql-block"> “刚上小学。”年轻女人回答。</p><p class="ql-block"> “凭大点儿就看恁多课外书?”谢梅花赞道,“教育从小抓起,真是不赖呀。”</p><p class="ql-block"> 年轻女人没吭声,解开绳子,把最上面的书的扉页扯掉了。</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眼尖——那页纸上有个印章。</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印。”她心里嘀咕,“这不是个人手戳吗?”</p><p class="ql-block"> 年轻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解释道:“忘了把名儿弄掉了。”</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一激灵:“咋?你叫梅花?”</p><p class="ql-block"> 年轻女人点头,对谢梅花的反应有几分好奇。</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瞅瞅老麻:“算了,5毛就5毛!”</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附和:“5毛就5毛。”</p><p class="ql-block"> 一阵风起,淹没了两人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定定神,嘎巴着嘴说:“妹子,咱俩都叫梅花哩。”</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p><p class="ql-block"> 两人正相见恨晚,院门又“咣当”一声开了。</p><p class="ql-block"> 只见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跟在她身后。</p><p class="ql-block"> “来了,二姐?”老麻回头,热情地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咳嗽一声,笑着应道:“嗯。”</p><p class="ql-block"> “这是艾学习吧?”老麻瞅着男孩,问。</p><p class="ql-block"> 男孩谨慎地贴墙站着:“我姓艾。”</p><p class="ql-block"> 老麻竖起大姆指,说:“二姐,你说二姐夫的姓多好。”</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一摆手:“艾学习又添了个弟弟。我正好路过这儿,请你去喝满月酒哇。”</p><p class="ql-block"> 老麻点头如鸡啄米。</p> <p class="ql-block">  且不说老姐弟在那边亲亲热热地唠嗑,谢梅花和代梅花在这头也没闲着。</p><p class="ql-block"> “我闺女上小学、初中、高中,一点儿不让我操心。”谢梅花自豪地说。</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说:“看孩子的笔记,错不了。”</p><p class="ql-block"> “就是她初高中的课本太占地方,”谢梅花额上泛起粼粼的波纹,“送人吧,亲戚朋友家孩子小的小,大的大,用不上。”</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一拍大腿,“我一琢磨,干脆捐出去!我们全家齐上阵哪。我问谁知道捐书地址;我闺女和她爸上网搜贫困山区、边远地区需求信息……”</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饶有兴趣地听着。</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的嘴一开一合,恍似一树一树的花开:“结果哩,身边的人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捐,就连红十字会的人也不知道。哎,咱这儿红十字会的人说,他家孩子的高中课本也在家堆着哩。别的地方红十字会啊,倒是有一家接收部分捐赠教材,就是要求太多,比如:教材从哪儿买的,得有那个地方开的发票作为证明,到时候他们需要公示。还要别的手续。”</p><p class="ql-block"> “那网上捐书……”代梅花问。</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声音越来越高:“别提了!闺女收集贫困地区电话号码,写了满满一页纸。我俩挨个儿打电话。可是,人家要么委婉拒绝,说书籍已经饱和了;要么直截了当,说现在不需要;要么干脆不接电话。还有一个志愿者,据说多年来一直帮助山区孩子读书,我试着打电话过去,他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暗暗摇头,说:“有一些捐书小程序,收旧书,包括旧课本。但是,需要一本本扫描ISBN,太麻烦。而且,大多不被接收。我之前也试过,没通过。要不,咋会来废品收购站哩?”</p><p class="ql-block"> 这恐怕是代梅花一口气说得最多的话了。</p><p class="ql-block"> 两人啦呱得热乎,没注意艾学习像偷渡到南方过冬的鸟儿,凑到那两堆书跟前猫下了腰。</p><p class="ql-block"> “阿姨,这还有没做的卷子哩。”艾学习轻声喊。</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愕然,猛地想到,是不是把给外甥女新买的学习资料错装到箱子里了?</p><p class="ql-block"> 她赶紧跑过去。果然,有三本崭新的习题册混在里面。</p><p class="ql-block"> 老麻眼睛一眯,夸艾学习:“小子,有心呐。”</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笑笑,问:“孩子,上几年级了?”</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替艾学习回答:“该上高中了。”</p> <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心头一动,从书堆里扒拉出两本辅导教材,递给艾学习。</p><p class="ql-block"> 艾学习一怔,回头看奶奶。</p><p class="ql-block"> “这两本教材当初费老大劲才买到的。”谢梅花说,“送给你,希望能对你的学习有点儿帮助。”</p><p class="ql-block"> 艾学习不接。</p><p class="ql-block"> “拿着吧,要不也是卖了,可惜了。”谢梅花说。</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轻声细语地帮腔:“拿着吧,算是梅花阿姨感谢你帮忙找出新买的教材。”</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闻言,颤巍巍地凑过来,瞅瞅谢梅花,问:“你叫梅花?哎呀,巧了,我也叫梅花。杜梅花。”</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一听,明白了,眼前的老人是社区的另一朵梅花。</p><p class="ql-block"> “真是啥巧事都有哇。”谢梅花俩手一拍,说:“我这趟没白来呀。”</p><p class="ql-block"> 接着,她又对老麻说:“师傅,这书我不卖了。送给这孩子。”</p><p class="ql-block"> 杜梅花不好意思地摆手:“那咋行?咱们不认不识地,咋好收你的书?”</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嘴一咧:“老太太,你跟我妈岁数差不多,我叫你一声‘姨’。这孩子也叫得着我一声‘姨’。你就让他挑吧,有相中的留下。”</p><p class="ql-block"> 杜梅花推让一番,见谢梅花一片诚心,便接过了纸箱子,让老麻去喝满月酒时带上。</p><p class="ql-block"> “慢慢挑,啊。”谢梅花等代梅花拿到卖书钱,热情地跟杜梅花祖孙打个招呼,一起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家,谢梅花跟老公和闺女讲了三朵梅花相遇的事,后者啧啧称奇。</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谢梅花心情大好。</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谢梅花上街,巧遇代梅花大包小包购物归来,累得细辫子和弯眉都像秋后的花——蔫了。</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坚持开车送代梅花回家,代梅花却不过她一番盛情,便乖乖地上了车。</p><p class="ql-block"> 到了代梅花家所在小区,代梅花坚持请谢梅花上楼喝茶。谢梅花却不过她一番盛情,便乖乖地上了楼。</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家在三楼。因为刚打扫完,大小卧室的窗子都敞开着。</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伏在窗前环视小区,忽地发现有个男子红头胀脸地走过单元门前,似在打着酒嗝。</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家单元门斜对两个大垃圾桶。男子在垃圾桶旁停下了,昏昏欲睡。</p><p class="ql-block"> 这时,有个男孩飞奔而来,边跑边喊:“舅爷爷,我奶奶让你把东西拿走!”</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喊代梅花:“那个小孩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过来,定晴一看,惊讶地说:“是艾……艾学习。”</p><p class="ql-block"> 真的是艾学习。那个男子是老麻。</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艾学习家和代梅花家住同一个小区。</p><p class="ql-block"> “拿啥呀?孩子。”老麻醉醺醺地问。</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和代梅花一起侧耳倾听,清清楚楚地听见艾学习说:“我小舅说了,明年高考改革,教材也会变。所以,那个阿姨送我的资料没什么用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陡地暗下来。要下雨了。</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眼睁睁看着老麻转身回艾学习家,然后,像一块鼓鼓囊囊的面包,被艾学习和杜梅花塞进了三轮车。</p><p class="ql-block"> 代梅花看看谢梅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谢梅花摆摆手,慢慢下楼。膝盖一屈一伸,仿佛一个怎么捋也捋不直的故事,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完的路。</p><p class="ql-block"> 在隐约社区,在像隐约社区一样隐隐约约的心境中,她且得兜兜转转一阵子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