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飞鸿踏雪泥

莺出幽谷

仰慕叶嘉莹先生久矣。

看文学传记片《掬水月在手》那天，去迟了，匆忙验票找放映厅。等找到，小厅已黑下来，观众仅我自己，音乐溢满整个空间。借着明暗交错的光影，拾级上到最后一排，把自己的身体放低到矮矮的沙发里。

坐定。听筚篥苍凉，从敻远的时空漫过来，如此的突兀！慢镜头在敦煌壁画上一寸一寸延伸，长时间没有字幕和旁白，没有叶嘉莹。

以为走错了地方，就起身步下台阶，去门外核对是否是1号厅。

等返回座位，镜头已转到上世纪军阀混战的画面，叶嘉莹的旁白此时响起来：“我出生在1924年，那一年军阀混战…”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是这样起的头。

据说影片的脚本叶先生一字一字审阅过，想必和导演达成默契，开场先起兴，酝酿好往事越千年的沧桑氛围，诗人始登场。如《诗经》里的君子亮相，先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然后才“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影片采用多维叠加的空间结构，以雅乐和诗篇为线索，展示一位生于忧患不失弱德之美的君子；一位毕生致力于诗教与文化传承的大师；一位“独立苍茫自咏诗”的伟大诗人。

第一层故居四合院结构，从“院门-脉门-院落-西厢房-无”，由老照片、旁白、独白、吟诵、雅乐构成。

叶嘉莹出境，娓娓追忆童年丧母；青年诗才动京华，与老师顾随诗词唱和；结婚后被迫背井离乡，受丈夫牵连入狱；出狱后四处兼课挣钱；遇人不淑，丈夫性情乖戾；中年饱受丧女之痛。

似乎印证了王国维所谓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一层为影片的空间结构，由外到内的成长过程。

第二层地域结构，由北平-高雄-台北-波士顿-密歇根州-温哥华-天津构成。影片加入不少鲜活实景与采访镜头，包括叶嘉莹访学的哈佛大学、任教的台湾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访谈对象涉及汉学家宇文所安、小说家白先勇、诗人痖弦，以及叶嘉莹的学生们、邻居、秘书。

在多元文化的熏陶下，叶先生更具国际视野，她致力于比较诗学研究，将中国古典诗词的“兴发感动”推至英语世界，同时引入西方新批评理论观照东方诗学，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这一层为中层结构，由近及远的漂泊，努力向外探索，再由远及近的回归。

第三层文明古国的结构。

影片大量使用空镜头长镜头，再现秦时明月汉时山，春夏秋冬，万物荣枯，亘古未变；江海东流，渔舟依然唱晚；天空依然是《诗经》咏叹过的“悠悠苍天”；依然是曹操仰望过的灿烂星汉。

镜头放大了斗拱榫卯的细部，让你看清“攒甍斗拱无斤迹”。镜头在龙门石窟那尊卢舍那像上盘桓，捕捉已经作古的盛唐气象。在青铜镜铭文和花纹上缓慢旋转舞蹈，在壁画的线条上咏叹，在青瓷的光影中迷醉，在织锦的经纬线中赞颂。

这一层由山川河流、古器物、古艺术、古宗教、古文化构成。在古国的空间里，到处都有秦汉唐宋明清的踪迹，文明的碎片堆叠在一起，无法用线性的结构去组织，因此，发散、跳跃、混乱成为一种无序的结构。或许与导演陈传兴是符号学博士兼摄影师的缘故吧，这一部分相当考验人的素养和耐性。

好在有《秋兴八首》组曲贯穿全片。日本作曲家佐藤聪明创作的雅乐，近似唐音。

《秋兴八首》苍凉沉郁，当清唱声起，杜甫的“白头吟望苦低垂”“百年世事不胜悲”为故居结构点题并画上句号。当画外吟诵“万里风烟接素秋”时，杜甫颠沛流离之感发与叶嘉莹漂泊际遇相契合；当悲笳吹响，“珠帘秀柱围黄鹄，锦缆牙墙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故国之殇，多少楼台烟雨中。

取“掬水月在手”为片名，镜花水月，美则美矣，幻者幻也。影片最后一节为“无”，故居早被夷为平地，远祖叶赫那拉氏的栖息地，更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何处是吾乡？结尾镜头从白雪覆盖的龙门伊河，摇到冰雪掩面的水月观音像，最后在一组雪地爪印上定格，那是孔雀偶然留下的脚印，我愿意想象它是飞鸿，“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先生有儒者的执着，竭力传承诗词文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结尾未见功成名就之大圆满，却见“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完全超出想象。

影片开场着实令人迷惑，中间我几度游离，好在结尾没有落窠臼，好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