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冬的初雪,总有些柔绵,丝丝絮絮的,恍似带有深秋的余温。不料前两天的一场大雪,仿佛要偿还前几年干旱的缺憾,雪虐风饕,几可及膝,堪称暴雪。不过,倒也能蕴金藏玉,守寒储暖,于是,一不留神,初冬的冷冽一扫之前的舒展,裹挟雪花呼啸而至。冷雪的距离,说话就到。</p><p class="ql-block"> 晓杰端坐阳台,温一杯清茶,隔窗看着雪后的蓝天,以及蹒跚而行的全捂着的人们,他的内心在沉静地享受这世间百态,这忙碌的窗外应该浮不起他内心的半点涟漪。不是吗?你看那被西风吹扬起来的一块硕大的雪片,真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那么轻,那么白,那么晶莹,那么展花袭人,起伏在流动的空气中,恰似悠扬的乐曲在婉转一般,迈着动人的舞步飒然飘忽,晃悠着,飘荡着,盈盈而下。晓杰盯着那片雪花,心口不住晃动,落下了,落下了,嗯!竟然落在了一个飘柔的长发上,长发的下面是一张戴着口罩的脸,还分明穿着一条白色棉衣,在雪中缓缓行走。晓杰的目光有些发呆,而后竟陡然站立起来,那一瞬的惊讶差点使他喊起来,他以为,雪真的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但定睛过后的自然冷静,不禁使晓杰陷入沉思。</p><p class="ql-block"> 相同的情景连接了窗外的现实与悠然的过往。</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黑河水冰封的格外早,也是一场大雪落在冰河之上,人走的倒也不再小心翼翼。城北的大片芦苇的在风中蹒跚着,大雪竟然盖不完它们脏兮兮的外表,个别地方难闻的臭味淡了不少,使劲嗅,还是有的。那个大学的门楣简陋地防卫着几处楼房组成的寒碜家当,却难以隔断黑河的浸润,与芦苇荡中浊味的袭扰。那天,雪晴后,漂亮的团支部书记很是活跃地号召大家踊跃报名,参演迎接新生的元旦晚会节目。晓杰懵懂地抵触着被拉入的节目组,抗拒不能太明显,木然总可以吧?那个封闭的乡村,好像大雪也会助力封闭,封建也好,封闭也罢,反正他就是这样,咋的,上个大学就要改掉本色?说话间,就见团支部书记拉着一个高挑清秀的女生入了伙,还给晓杰做了介绍。晓杰刚开始只是随意地一看,有些偏瘦,仿佛没吃过肉的样子,穿一条白色底子略带小花的棉衣,梳着马尾巴,鸭蛋脸面,皮肤白净,嘴角喜欢上翘,唇角有一颗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小痣,清瘦的脸上卡一副蛋圆的眼镜,眼神黑亮而俊俏,一见面,就很是大方地向晓杰点头示意,并伸过手来。</p><p class="ql-block"> “你好,小蕴。”嗓声很好听,尾音略带点暗哑。</p><p class="ql-block"> “你好,晓杰。”还真怪,这时候晓杰倒不木讷了,或许,他的木讷是带给其他人的?还有,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磁性。</p><p class="ql-block"> 节目的编排不是很顺利,那个活泼的节目组长除了反复倒腾系里支持的录音机外,竟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看来艺术细胞也受到了时代和地域的局限。毫不意外,节目流产了。</p> <p class="ql-block"> 雪后的北方小城,冷风嗖嗖地吹着,一路从黑河面上、芦苇丛中裹挟而来的雪粒拍打着脸庞。限于条件,他们节目的编排有时户外,有时户内,或许是风劲大的缘故吧,几个人的感情却在节目编排中见长。尤其是晓杰和小蕴在雪中拉近了距离。</p><p class="ql-block"> 晓杰仍然是保守的。木讷的他,老实地听着大家的高谈阔论,也听任大家的胡乱摆布。寒风仍然是刺骨的,零星的雪粒飞舞在空中,好多落在地面的坑洼中、拐角处,偶尔还“叮叮”地打在窗玻璃上。那天,小蕴来的有些迟了,鞋面都粘满了雪花,鞋底另有厚厚的一层,在晓杰和小蕴的节目编排中,小蕴被鞋底的积雪滑了一下,不小心向后倒去,晓杰坚定地知道这不是她故意的,自然地,小蕴倒在了晓杰的怀中,然而就在小蕴摔倒在晓杰怀中紧密接触的一刹那,晓杰本能地用力向前一推,力不大,刚好让小蕴站牢,不至于摔倒。可能小蕴略有点尴尬,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两人并没表现出什么,认为就是很平常的一个意外,但旁边的几个女生嘴却努到了天边,嘲讽和耻笑不绝于耳,晓杰的耳边连声“呆瓜!”的叫声让他在愣了好一阵后,甚是羞赧,有些懊恼,还有些愧悔。这是他们最近的一次距离,还是雪的功劳。</p><p class="ql-block"> 转眼,寒假到了。那天,也是一场大雪。路上被车碾瓷的积雪,硬滑硬滑的,让人甚是难行,晓杰提着大包的东西,还搀着小蕴,走向车站。与她说好的一块儿的那个大眼睛女生没去,她提起了,倒也没怪她。包怪沉的,小蕴抱歉地说是为家里人买的东西多,满脸的歉意带了一路,掩不住的幸福也带了一路,一路上不停地说着什么,那尾音的暗哑千毫毕现,在晓杰听来,却恍若天籁,极富磁性。晓杰很是兴奋,这种感觉真好!他觉得,他的懵懂成就了他的单纯,他的单纯原来这般美好。他的朋友和同学都一致地评价他的确单纯,所以,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一度很是不爽,并为此羞赧于自己的不成熟,痛恨于自己的幼稚,责怪自己一顿,又分析他人一番。结果,后来,他与一位已近退休的学究交谈时,学究说,他的单纯是他的立命之本,究福之源,他人评价只是瞬时功利,他终将以此为凭受用一生。为此,他读了点书,作了点思考,固执地认为,少时走向复杂易,老时走向简单难,单纯不是弱智,有时洞悉复杂人事反而更深邃而明了,不过是不愿以此立身立业罢了。反观复杂者,则未必体会得了单纯者的幸福了。幸福的内心和幸福之间,不能有任何杂质,不能用任何伎俩,俘获芳心的必须是真诚,收获纯真之爱的必须是单纯,否则就不是出于本心,就会滥。这个结论晓杰决定坚持到底,并以此判断为据。</p><p class="ql-block"> 现在坐在窗前看风景,他觉得,他基本做到了。不想与偶想,都是幸福的。</p> <p class="ql-block"> 终于把小蕴送上车了,相互挥手告别时,晓杰明显地看到,小蕴的眼里竟浮现出潮湿的东西。后来,晓杰在诗中写到:</p><p class="ql-block"> 雪后的寒霜</p><p class="ql-block"> 让你的脸庞如花娇妍</p><p class="ql-block"> 我背上你的行囊</p><p class="ql-block"> 不让你的眼中滚出珍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的感谢变成梦的开始</p><p class="ql-block"> 你的等待变成诗和远方</p><p class="ql-block"> 草坪上没了寒霜</p><p class="ql-block"> 林荫中换了同伴</p><p class="ql-block"> 当小草的黄芽芽刚露出头来,身上的浮土先仔细地为它们打量整个世界,旁边微积的冰碴和雪粒之下渗着丝丝融水。雪的温度在提升着。春学期的教室里泛着浓厚的书香味,同学们默默地攻读着学高的书籍,只有晚读和自习后,才会消停。晓杰出了图书馆便迫不及待地偶遇了小蕴,看小蕴拿一根树枝拨动着盖在小草上的浮土,耷拉下的发梢遮不住羞红的脸庞,吃吃的笑声让整个身子抖个不停,满身藏不住的幸福和自豪。在花枝乱颤中告别了同伴,告别了小草,他们走向了操场。晓杰满是笑意的世界里,感觉被同学时常嘲笑的操场也没了枯黄,没了单调,生活如此美好,这么多彩,地面不都在泛绿么?谁说操场象脱了半身毛的驴皮?简直别再造谣!这不,小蕴都说很好嘛,小嘴叭叭地就没停过。</p><p class="ql-block"> 她讲了她的一切,她的家乡,她的家,还有这次过年,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这丫头比他还单纯!晓杰偷偷地想。后来还谈了人生,是的,刚活了半吊子的人,他们还就爱谈个人生。对了,和当时的同学一样,还谈到了孙少平,说到田晓霞的死,她叹息了一声,眼圈有点发红,怅惘了一整后,就又很是哲理地分析了下,最后还是以她一贯的作风,很理解的样子下,觉得世界嘛,就本来很多样的,然后,做披衫子状,幽幽地望向远方的天际,在无语的世界里静坐着,静坐着。晓杰擎着握雪的手,呆住了。</p><p class="ql-block"> 夏天里,她穿着军训时的绿上衣,再配条牛仔裤,干练而洒脱,小巧而调皮,灵秀的在同伴前大喊着:“晓杰,你这个坏蛋!”晓杰则满是宠溺地看着她,小蕴一跺脚:“木头!”晓杰的木讷便泛滥开来,痴迷在晓杰的自我想象中,陶醉地幸福整个世界,美好地描摹大好人生。他们行走在田埂边,晓杰笨拙地学着简谱《样样红》,速度过快,还音调不准,小蕴嘲笑了一整后,一本正经地教他,晓杰怔住了,又陷入魔幻,确实啊,“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是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原来人生,也可以是短暂的,青春是易逝的?我的青春我是主人,可我可否会鱼跃龙门?家财万贯不敢想,那衣食无忧呢?那又如何去追呀追?晓杰在深沉遐思进而陷入迷幻状态,他容易把现实世界代入他依势构想的虚幻情感空间,并持续延绵和纠结在其中。然后,他仿佛看到了小蕴惊诧而幽怨的目光,看到她不停地说了些什么后,嘤嘤而去。但这些,他却始终处在恍惚之中。面慈心软的晓杰极易受到来自各种情感的支配,不擅于作出理性的断决。而且他封闭的内心其实不甚复杂,但太过感性,易被情绪左右,常常不顾及周围人的感受,从而产生了不少的误解和矛盾。过后,他也不愿化解,不屑于解释。朋友么,不理解就是不了解,不了解,可是朋友?所以,愿误解就误解,愿矛盾就矛盾去吧。如同这脚下的春水,雪何曾要过水的解释?不就自然而成么,光要了虚伪狭隘的解释,哪来的水乳交融?哪来的相互包容?</p> <p class="ql-block"> 在他毕业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她为他送行,还意外地开了两瓶啤酒,他在醉意中意外碰翻了酒杯,情绪也打碎了一地,芥蒂放大了,误会就是由头,她有些生气,顺势便有借口拂袖而去,望着她俏丽的背影,看到她踩在地上的脚都是生气的,那一瞬,直男的他很不理解,气苦的胸腔中有一种叫做生气的东西有些漫延,不知是醉的缘故,还是恨的缘故,心尖上,有一种撕裂的疼。或许,打碎的酒杯,是一种宣告,那逃离的脚步和气苦的胸腔又是什么?冬雪拉近了距离,夏夜却扩充了空间。</p><p class="ql-block"> 可惜夏天没有雪,如果有,该是怎样的一种颜色?怎样的一种情怀?是大雪在温润,还是盛夏在作祟?冬到夏是这般快捷,那夏到冬的距离还有多长?或者可再丈量其他距离?晓杰仍然渴望那大雪中的一切!却终究成了渴望。</p><p class="ql-block"> 盛夏的夜风中带着黑河潮透的腥味,和着城北芦苇荡中传来的淡淡霉味,晓杰独自一人穿行在无由设计的惨白的柏油路上,抽鼻都是一股酸涩。田埂作别冬雪的幽静和殷勤,在夏夜的低眉厮闹中,幽然的,好似还传来了一阵口琴声,乐曲正是格鲁吉亚民歌《苏丽珂》,“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地放光辉,我激动地问那蔷薇,我的爱人可是你?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晓杰轻声地跟唱着,乐曲为中板四分音符,旋律舒缓而轻柔,音阶平稳,无急无躁,徐徐而至,娓娓而泻。随着乐曲音阶的依序展开,歌词便顺势而起,逐字流出,相协相调,相得益彰,高音不俗,低音不媚,平缓中浮显张力,淡然中蕴涵深情,轻柔中略带忧郁,有诘问,有张望,有征询,有渴盼,哀而不伤,慧而不妖,雅而不惑,是夏日凉夜的最好乐曲。晓杰在随唱后叹口气,他的心境,有曲中之情,半词中之意!他知道,他也有一只口琴,当初只为小蕴吹过,包括这首《苏丽珂》,曾为蔷薇培过土,也为夜莺伤过神。夜莺爱夏夜,蔷薇偏夏日。可这没有冬天的雪花,他为什么就喜欢这《苏丽珂》呢?天下之事,物在地上,根在心上,谁知道呢!</p><p class="ql-block"> 青年时谈的人生,如同春天里雏鸟的啁啾,除了叫食,春天不都是它在唤醒。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会被湮没在芸芸众生中,苦度衣食的修为和住行的机缘,在生活的罅隙中,偶乐勾起一丝念想,叹一声,如同朔风,吹散一树残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纤尘,漫铺在扰攘的尘世中,被匆匆的脚步踩粘上,携染万千受众。不晓得在日后的某一天,重新踏上这个城市的田埂,是否有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晓杰啜了一口茶,宁静下来,微微一笑,继续看窗外缤纷的世界,和冷静而寂寥的天穹。</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的一个盛夏,晓杰因公出差,到了小蕴所在的城市。再次的见面有些矜持,春风几度徘徊玉门关,多少捋平了发丝,平静如熟悉,关口在稍作矜持后便无从产生隔阂。侃侃地讲起春风的怎样一路跋涉,杨柳依依经年垂发满径。真有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另类感叹。平静如昨的话语,凝炼成生活幸福、身体健康这种最实在,也最朴素的祝福。当青涩的遗憾相互告别时,思念变成了记忆,记忆变成了祝福。当激动的颤抖扶慰生活时,偶念变成了奢侈,放下编制了美好。西风镌刻的夙痕抚平了遗憾,昔日的遗憾只归昔日,错过也是一种美好。尊重是一种修养,正视是一种欣赏,恭手是一种纯洁,祝福的幸福变成了幸福地祝福,哪怕春风只是正眼凝望,只是满眼关怀,知足了!苍天真会待人不薄!晓杰感叹,好干净的友谊!</p><p class="ql-block"> 夜幕掩饰了眺望过去的背影,回味是酸涩的悸动。定定的远眺,定格安静地凝视,时间竟如此宽容你的无所顾及,也或许是漠然,也或许是成熟的后期修成了单纯的坦然。回望招手和低头整饬在行云间,放大的镜头难掩暮色苍然,历历的侃侃终究只是历历,转不成真的。没有回味与感念,便没有美好;没有面对与正视,便没有生活;没有远眺与渴求,便没有期望。丰富的内心远比鼎沸的人声更为充实。享受孤独就是享受日程满满的内心。这世间,怎么想都委实不薄,让晓杰有思念,有感佩,有回味,有凝视,有静坐,也有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更有幽篁听风,舒眉情怀,茶下刀笔。叹息的人生才是丰满的人生,揪心的回味才是耐品的回味。梦是给想梦的人做作的,想是给爱美的人准备的,望是给悦目的人展示的,听是给倾心的人陈述的。少女情怀总是诗,拙诗遗情,中年心事浓如烟,观烟品风。若有时少女是烟,中年爱诗,爱一首写了几十年尚未写完且续写不尽的、自我陶醉的、排他自恋的诗,那就,写吧。</p><p class="ql-block"> 雪后半年的距离,真是距离,距离真能产生美。</p><p class="ql-block"> 之后,晓杰整理了下心情,补完了那首诗,名为《雪中的距离》。只是,他作别夏日,意想冬雪。想让美好驻足在零距离的雪中。</p><p class="ql-block"> 那天,雪晴了</p><p class="ql-block"> 看得见我的惊慌</p><p class="ql-block"> 看不见雪的从容</p><p class="ql-block"> 泪眼等待的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雪后车站的萧索和苍白</p><p class="ql-block"> 让孤独的行囊更加凄凉</p><p class="ql-block"> 让苍白的大脑无比疯狂</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要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得见的车辙</p><p class="ql-block"> 看不见的落雪</p><p class="ql-block"> 看得见车上的行囊</p><p class="ql-block"> 看不见你眼中的珍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天,雪晴了</p><p class="ql-block"> 看得见雪后的寒霜</p><p class="ql-block"> 看不见雪后的我</p><p class="ql-block"> 满眼的珍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25日星期一</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陈得保,男,生于1972年11月,系甘肃省民乐县第一中学教师。生愿荷水洗砚,附以陋笔,于光阴稍驻间,四季着色,经年邀月,日下评弹足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