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信仰—晋东南访古

铁观音娘娘

　　当我徘徊在大英博物馆的明代龙纹琉璃壁前时，顶级配色的青黄莲花、牡丹和龙，再次唤醒了我对山西的热爱。

又听说了一些隐藏于市井、山野的庙宇因为黑悟空的爆火于今年开放了，以前它们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简称国保）仅供学术研究，不面向普罗大众。

才有了这场山西古建之旅。

　　我已去过三次山西，分别是晋中、晋北和晋南，所以这次去国保最集中的晋东南，晋城和长治，在全国国保数量最多的城市排名中，长治73处第三，晋城72处第四（北京第一，不过都是明清朝的东西；运城102处第二）。山西的元代和元代之前的建筑占到了全国八成以上，这些建筑又有一半在晋东南，这是相当令人震撼的数据！

　　何以在山西它们才能保存下来？带着数千年的风霜，靜默地等待天命人再扣山门。

　　一个清晨，我开启了法兴寺圆觉殿的红门，像是回应了冥冥之中的呼唤……

　　旅行实际上是从晋城博物馆开始的。

　　这里科普了中国古代建筑知识，屋顶、墙柱构架、台基的“三分式”立体布局，榫卯结构等知识点，可帮助古建小白很快进入状态。

　　青莲寺上寺释迦殿剖视图

　　高平二郎庙金代戏台（原大复原），全国现存最古的戏台。红标语一放，有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感觉。

　　博物馆还搬来一座金代古墓（郝匠金墓）。仿木石砌。无梁藻井。

　　四周的二十四孝石雕。

　　自认有了一定的知识储备，火速参观完晋博，便打的去了青莲寺。这里古建分散，地处偏远，非自驾的我们利用了各种交通工具，和运气。

　　青莲寺藏于深山之中，分上寺和下寺。下寺始建于北齐天保年，上寺始建于唐。1500年前，这里被誉为“隋唐佛都”，住持为当时的“齐隋泰斗”慧远大师。佛说：青莲第一。除此寺之外，天下寺庙莫敢以青莲为名。

　　十一月初是古刹最美的季节，1400年的古银杏满堂流金，风起，叶子随风摇曳，缓缓而落，恍惚间似金龙盘旋，绵绵不绝。

　　子抱母柏。母柏已朽，庙中僧人欲砍掉此柏，却发现旁边又长出了子树，紧抱母柏，孺慕依恋的情致令僧人不忍，遂由得它们。

　　有人端坐或肃立，有人抛撒银杏叶，有人咔咔一通乱拍，却于此刻，我感受到慈悲和清寂。

　　看释伽殿，出檐深远，宋代木构承继了唐风，台基是唐代遗存。

　　整整齐齐的碑记述了从唐到清的创寺、复修。到21世纪，青莲寺改名为“青莲寺古建艺术博物馆”，修行人包袱款款，另觅道场。

　　一堂宋塑。佛眼里有万千有情，须慈爱；胁侍菩萨面容似白月光，得自在。释尊后是百鸟朝凤的壁画。

　　哼哧啍哧抬着须弥座的力士

　　藏经阁上层木构是宋代原件，下层是清朝时用抬楼法增建的一层。

　　扛了千年大梁的角神力士，风里雨里，他都等你。宋代原件。

　　观音阁（罗汉堂）亦用抬楼法增建一层，上层为宋代木构。里面观音大士、善财童子龙女和十六罗汉亦塑于宋代。

　　满堂气韵灵动，菩萨罗汉似都有了人的情绪。所以说《西游记》是神作，圣、神、仙都有作的时候。

　　下寺的南北殿为明清复建。北殿所存6尊唐代彩塑中的垂足弥勒大佛，全国仅此一例，堪称国宝。

　　两菩萨坐骑青狮和六牙白象暗戳戳地拚眼神。

　　南殿被密密的木栅栏围住，明灭不定的光线里这堂宋塑绝美。未来及修复，也是好的。释尊斑驳沧桑，一眼千年。小弟子阿难听法许久，愈发俊逸。

　　文殊侧颜是证得般若后的宁静，迦叶虽苦，仍然自得。

　　下山回望，秋水红叶，这人间也还值得。

　　晋东南是华夏文明的“孵化场”，炎帝老家，五千年文明由此煌煌展开。这块土地神话和现实交织，圣人明君良臣孝子节妇异士能人的故事漫涌如潮；农耕社会的人们被天时节气引导耕种，每一次丰收，那些司掌年月日时风雨雷电五行日月星宿的仙人便得一缕香火，功德愈厚法相愈实；生老病死固执往返，敬畏心一起，地藏十帝阎君六判曹就归位了。诸神的信仰，在晋东南尤其坚决和至诚，是以，今天我们仍能看到各种形制的寺、庙、观和神祗。

　　晋城玉皇庙是古潞州保存最完整的道教庙宇。始建于北宋，头道山门、二道山门、成汤殿、献殿、玉皇殿沿中轴线依次排列，东西两庑有著名的二十八宿殿、十二元辰殿、十一曜星殿。

　　头道山门，建于明成化。美丽的孔雀蓝琉璃瓦和楼阁式脊刹。我和小伙伴现在也可以对建筑粗粗断代了，黄绿琉璃金代，加入蓝色就是明了。唐构全国不超过6处，这个专家会断，宋承唐，又比元雅一些，元代原木未斫直接上梁，粗犷。

　　风格朴实的元代二道山门。

　　成汤殿，金代遗构。成汤伐夏桀，立商朝，其后五年不雨，“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曆其手，以身为牺牲”《吕氏春秋》，上天感动，遂下雨。古代晋东南人民求雨拜的是成汤帝。

大殿相当有特点，内有二层三间楼阁式神龛，成汤端坐于一层，二层供奉“皇帝万万岁”牌位，很民间。单檐歇山顶，左右两间开裘纹格窗，木作精美。彻上明造古意盎然。

　　左右梁上原木雕硺的飞龙，古朴。

　　明朝增建的献殿。

　　蓝底黄龙的大梁及龙型耍头。结构紧凑而华丽。

　　献殿拦住了其后的玉皇殿，不能完整欣赏主脊二十八星宿琉璃砖（复制品），这是晋城博物馆里的原件。

　　玉皇殿，又是一堂清雅宋塑。而大梁上的朱白着色，也显得更高级。

　　然后就进入了二十八星宿殿，黑悟空里最著名的照型。而我直接被惊到无语……

　　缓缓降临的亢金龙

　　角木蛟，略遗憾。它的头于2006年被盗，这是后补的。

　　可以比较一下现代和古代的艺术性（网上扒图）。

　　室火猪，拿刀，猪却嗖地飞到梁上，好想笑。

　　轸水蚓，兰花指捏蚯蚓，如穿针引线。

　　翼火蛇的狂放之姿。

　　蜈蚣精的天然克星昴日鸡。小样，信不信我啄死你！

　　找到了星宿守护神井木犴，还比较含蓄哈。

　　不一一列举了，现场更具冲击力。专家评价这堂彩塑为“九州孤本，海内绝品”，元代艺术家刘銮现实与浪漫相结合的杰作。

　　中场休息，打个卡。显摆下我的亢金龙文创包。

　　十二元辰殿，俗称十二生肖殿。冠冕服饰比较统一，以人物神态描摹动物属性和内心活动，且有些头上的生肖徽章重修时搞混了，观者只能靠自己眼神了。首先确定了自家酋鸡（从魁元辰），丹凤眼上扬，妥了。

　　戌狗（河魁元辰）这老实巴交的眼神，看哭了，谁欺负了咱家孩儿？

　　申猴（传送元辰），一脸机敏。

　　兔肖靠瓣唇确定，其余略。这堂元代彩塑，有趣而内敛，几十年来从未对外开放。现也只是暂时开放，要看趁早。

　　十一曜星殿，实供13尊。十一曜星加两尊指路星君。

略带伤感的右弼星，情态动人。

　　美好自持的廉贞星。

　　狂怒狰狞的破军星。

　　三垣殿。古代将天上恒星分为三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道教称为紫微、清虚、洞阴。该殿贡奉天官地官水官，道教封尧舜禹为三官大帝。天官赐福指尧（中），居紫微宫；地官赦罪指舜（左），居清虚宫；水官解厄指禹（右），居洞阴宫。宋原作，之后历朝重修。

　　四圣殿。指北极紫微大帝所属天蓬、天猷、翊圣、真武四元帅。这里标签却是天矛天枪天棓天锋，令人迷惑。而且天锋三只眼，这不是马王爷吗？更迷惘了。不过这组塑像是清朝重建，左上右下有浓浓的多尔衮之风。左下右上两尊倒是符合天蓬天猷照型。天蓬元帅为四元帅之首，在道教里地位尊崇，就一不小心成猪八戒了……

　　玉皇庙有彩塑284尊，成系统地展现了道教中的序列神仙。感谢山西人民保护了它们，是这样的精彩绝伦。

　　距玉皇庙不远，有座关帝庙，因八根透雕石柱而成为国保。

　　正殿前的四根龙柱。清乾隆当地匠人所制。

　　后殿的四根故事柱。

　　细节决定成败。

　　龙柱上的云纹和电母。

　　封神演义的姜子牙

　　九世同堂的张家女子。

　　晋东南地区可以说村村有庙，去铁佛寺的那天我们决定包车，顺着这条线可以参观高平的几个重要寺庙。

二仙庙是晋东南特有的庙宇，供奉来自民间的乐氏姐妹，极善良，受继母逼迫，求助于天，就成仙了。然后时时在人间显圣，扶贫救苦，深得民心，所以人们修庙宇纪念她们。

小南村二仙庙位于晋城泽州县东南村北，始建于宋绍圣四年。目前惟正殿是宋朝遗构，其余为明清所建。

　　正殿也是被献亭挡住了，来时有几位大妈在此摆供果，见到我们来，好心地帮忙去喊文保大爷来开正殿门。

　　等待的时候拍拍檐，滴水和铺作。

　　正殿的“天寓壁藏”，主神龛和两个副龛通过虹桥和廊桥相连。木作复杂程度远超玉皇庙的成汤殿，也是一样地巧夺天工。

偏僻甚而有些荒凉的地方，总能遇见这种惊艳了时光的美。

　　殿里现存宋塑17尊，只有5尊保持宋时原貌，其余的都是被盗了头后补齐的（包括二仙正神），扼腕叹息。

　　靠窗的那个温婉女子是宋朝原塑。

　　副龛里的两位女仙官也保存完好。清丽出尘，带几分慧黠。

　　出来时巧遇了一古建发烧友，广州妹子，已经在这里晃荡了两个月，似乎还没有逛够，厚厚的通关文牒都集满了。佩服！

　　接着去米西村的铁佛寺，黑悟空最重要的一站。

　　很普通的农家四合院，建成年代不详。金大定时期铸立铁佛，后在1954年大铁钢铁时溶了。现存一堂明代彩塑。

　　堪忍世界，众生乘业依止的地方，忍受三毒，和诸般烦恼。这堂塑像二十四天拱卫释尊，投入众生群，行六度万行。暗黑氛围拉满，完全不同于一般佛造像的宁静肃穆。恐怖夸张，残忍地昭示了这个堪忍世界的真相。

　　也定下了黑悟空这款游戏的基调，许多玩家通关后泣不成声，没有赢家，放不下，也挣不脱。

　　出得门来，和小伙伴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分明美好，何必自扰。遂开心奔赴下一处寺庙，定林寺。

　　定林寺有晋东南最美的山门。明代的重檐歇山楼阁式山门。二楼的莲花头垂花藻井是最大的看点，可惜我们去时又关闭了。

　　只能从牌匾下窥视一点点朱色勾边的白莲。其下一朵幽蓝斗拱静静地开放。

　　网上扒来的藻井图，美得窒息。

　　元代的雷音宝殿，顶上残存金代的琉璃。

　　地藏殿明代壁画可以一观。大部分已脱落，残存的可以看出描绘的是十殿阎君和地狱情形。看进去了，只觉得惊悚，诸恶莫作哈！

　　定林寺离铁佛寺不远，比较清静，可慢慢地欣赏。

　　稍远些的开化寺，其保存的宋朝寺观壁画《清凉图》相当有名，我们自然也不会错过。

　　明代山门。

　　大雄宝殿，宋朝原构。《清凉图》就在这里，因为壁画实在脆弱，被拦住了不让进。文保员歉意地说：这是希望能保存得久一些，让多几代人能看到。一旁有数字化的复制品，可以看。我们表示理解。

　　门缝里拍的壁画一角。

　　在两边配殿欣赏平替《经变图》，那经年的沧桑感也一并复制了。刚刚在大殿环视了一圈原作，发现有些部分色彩鲜艳，并不似眼前古雅，难不成是在维修补色？很担心啊。

　　佛的本生故事连环画。有一世他是善友太子，出门体验民间疾苦。左边《太子观织》，右边《太子观渔》，有仕女趴墙头偷看俏郎君，心如鹿撞。画里那种上下联动的织机现在仍有使用。虽是佛教故事，代入的却是宋朝风物。这一墙壁画特有意思。

　　嗬嗬，难得一见的飞天男。

　　插叙一段燕赵悲歌。高平，古称长平。这里发生过冷兵器时代世界上参与人数最多的战争—长平之战：从燕国赠上党与赵国开始，以秦国白起杀降四十万赵兵而结束。加上秦军也死了二十多万，这块土地当时可谓血流漂杵，尸骨遍野，其后千里无人烟。直到唐玄宗李隆基任潞州别驾，路过此地，见累累白骨，起怜悯之情，命人捡拾尸骨归葬，并起骷髅庙受香火超度亡灵。

长平之战态势图。赵括挂帅的赵军被秦军围得铁桶一般，断粮数日后，只求速死。他突围时遭万剑穿心，群龙无首，赵兵投降，结果……

　　“纸上谈兵”从此收录于辞典。今世不晓得哪位大神立的赵括雕像，活学活用地继续埋汰他。且塑像比例遵循了当地古建檐头上的短人范式。

　　潞安府城堭庙上的一枚短人。晋东南特有，短人指走投无路的人，坐檐头，进一步粉身碎骨。短人有四：周瑜、韩信、庞涓、罗成。不得不说，当地百姓的幽默感是有历史积淀的。

　　骷髅庙，有张哀怨的脸

　　入夜，有鬼夜哭，老百姓没法，请来他们的首领赵括（包括赵夫人）坐镇，哭声方歇。这俩坐在棺材板上。

　　也深恨杀神白起。这道豆腐菜叫白起肉，吃时将豆腐渣（指白起脑浆）夹在豆腐里一起嚼，嚼了千年还不解恨。我们也同仇敌忾地吃了白起肉。

　　这晚，宿高平。次日清晨坐高铁去长治，酒店放下行李后，打的去了上党门。

　　上党从来天下脊。兵家必争之地，不然燕国也不会祸水东引将上党地区转赠他国。

　　只剩下这个门啦。以前是潞州府衙，现在成人民广场。

　　午后的光线适合参观观音堂。现在不需要排几个钟的队只看三分钟了。

　　然后，再次呆懵。明代悬塑。

　　儒释道三家的领军人物。

　　请关注右侧的睡罗汉，好治愈。

　　挖耳、吹水、辩经，诚会玩。

　　长治下辖长子县，因尧的长子丹朱得封此地而冠名。位于长子县的法兴寺有三绝。

　　单檐歇山顶圆觉殿。

一绝：十二圆觉菩萨，宋代彩塑之冠。由塑匠人冯宗本和画近人陈道荣、吕荣制作于公元1111年（北宋政和元年）。巧合的是我们在11月11日推开了圆觉殿的门。

　　二绝：唐代舍利塔。似塔非塔，似殿非殿。唐塔里的孤例。

　　进回字走廊晃一圈，看顶上无梁藻井。

　　三绝：唐代燃灯塔。里面有灯长明，虽四面来风，也不能熄灭它。

　　这次旅行，早晨去景点大多打的，归来随缘。唯从法兴寺到崇庆寺这段要靠运气，须在路边招手叫车，蛮穿越的。我们运气不错，搭了两次私家车到目的地。回来和朋友聊起这事，我说山西私家车竟然会搭载陌生人，朋友说你们胆真肥陌生人的车也敢上！语塞。当时完全没担心这个耶。细想莞尔，那里有诸天神佛庇佑，哪有那多魑魅魍魉！个人觉得山西人良善淳朴。

　　打卡崇庆寺。

　　松弛曼妙的三大士。

　　欣赏一堂彩塑，先看整体，气韵不绝方为上佳。再看个体巧思，这尊降龙罗汉紧盯着梁上飞龙，视机而动。

　　天下自在观音的范本。

　　晋东南访古结束于长治博物馆。这里主要介绍了山西的琉璃工艺。

　　唐三彩抱鸭壶女俑

　　金八义窑红绿彩碗

　　一条唐代玉制的美人鱼

　　完美收官。成文时得知黑悟空刚获得金摇杆年度游戏大奖，得相信老祖宗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