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文明论（四）

秀萍

译者注：本书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森冈正博的巨著，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无痛文明论通过跨越爱与性、教育、自然、生与死、涵盖资本主义各个领域的问题，探讨了身体的欲望一旦获得就永不放手，消耗生命再生的过程，本书开辟了现代思想的新领域。此为简体字翻译的第一章，森冈教授希望能在中国出版，有意者请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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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何为无痛文明

（续前） 朱迪斯海曼（Judith Lewis Herman）在其著作《心灵外伤与回复》（Misuzu Shobo,Ltd出版，原著于1992年）中，写了关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的双思维机理（同书132页之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正看着却硬装着看不见”，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每个人都曾经体验过。眼前确实看到了什么，但是却告诉自己眼前什么都没有。如此继续下去，就会渐渐地陷入一种心境，真认为眼前确实什么都没有。这和眼前确实什么都没有是完全不同的。当被问道眼前看到什么吗？你或许可以充满自信地回答：“什么都没有”。可是你这样回答的同时，也会在你的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在说谎。当时你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这样的状态进一步恶化时，就会出现一种行动模式，即自己忍受疼痛想去找到不得不解决问题的核心，却总是抓不住核心，因此而不得不翻来复地重复试行错误。这就是上面提到的更加精巧的“遮目构造”，也是想摆脱却最难摆脱的“遮目构造”。无痛文明就是把这种“遮目构造”布置在社会各处的文明。

回顾自我，希望能仔细想想，你是否曾经做过上述那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一件以那样的方式不得不予以否认的事情或者事态吗？因此，越是用加强语气说出根本没有那种事情的人却可能是拥有那种事情可能性最大的人。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动手解除这样的遮目构造。

不过，也有看到他人在自己眼前痛苦时，自己也因此感到痛苦的情况。或者当看到痛苦之人时，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提供帮助，这也是很痛苦的事情。有时，也会因看到了那个自私地不想为对方提供帮助的自我而感到难以接受。即使存在抹消和遮目行为已经结束了，痛苦仍然会残留。将其进行无化处理的机理就是“解毒”和“预定调和”。

　 当眼前有一个人在痛苦，如果你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认为：“这个人非常痛苦”，自己就不会痛苦。这就和医生看到一个痛得发抖的患者时进行冷静诊断是一样的。这时，那个人的痛苦对于我这个旁观者来说感受到的就是经过解毒而几乎对我不造成任何影响的单纯事实。当遭遇他人的痛苦时，如果总是能够如此解毒，就会感到很轻松。即使眼前有人很痛苦，可以只是淡淡地认为：“哦！这个人在忍受痛苦”就行了；即使有人在眼前死去，也可以做到只是想“哦，这个人现在死了”即可。“痛苦”所具有的不管人类愿否都无法避免被卷入的力量，那种威胁到人类基础的力量已经被解毒化，已经没有骨头了。他人的痛苦对我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他人的痛苦也不会袭击到我，只是变成了按照我的理性进行单纯描写的事实。

在无痛文明之下，那样的解毒装置在人内心深化，作为文化而被植入在人的思考或者行动之中，被理所当然地学习并传承下去。社会上充满了宛如旁观者的视线，他们面对痛苦得倒地打滚的人，只是冷静地高高在上地眺望，并从多个方面分析导致他痛苦的原因。

与此同时，无痛文明也将导致如下行为不断增加，即当遭遇他人的痛苦时，会想尽方法帮助那些痛苦的人，或者尽可能缓解那些人的痛苦。值得注意的是，无痛文明之下援助行动的基本还是要根据“预定调和”来进行。也就是说，怀着可能会经过几个轮回才会对我有利的动机，

才能对那些痛苦之人提供援助。例如通过帮助痛苦之人，可能会发现真正的自我。找到活着的意义，或者可以凭此确认自己是个有爱之人。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提供援助。帮助痛苦的人，不仅可以对他们有益，更主要是为了自身利益的“预定调和”。

就这样，关于无痛文明，一方面通过对他人痛苦进行解毒，以旁观者的姿态予以关切，同时还带着一种利己的目的提供帮助。由此将会诞生的是两级分化的行动模式。这里所说的两种行动模式就像是一枚钱币的两个面儿，想要和他人的痛苦保持一定的距离就是前者，想要和他人的痛苦发生联系时就属于后者。如此行动模式衍生出来的可能是，明知道当和他人的痛苦发生联系时，可能会导致自己落入地狱的深渊，还是忍不住要发生某种联系。

无痛文明会找到那样的衍生模式，并将其从社会中巧妙地排除。通过和痛苦之人发生某种联系，自己就会被卷入无可奈何的真正痛苦之中。社会就是要消除这样的危险性。“帮助他人，自己也会获得安慰”，可能有人会用这样的理由劝说他人坚持援助痛苦之人，但就是这样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之中推进着无痛文明。虽然我并不怀疑劝说之人的善意，但无痛文明就是凭借巧妙依附类似如此善意之上而得以发展的。当然施予援助的人在援助的过程中可能会经历自我崩溃或者重生，并可能因之获得生命喜悦。可是无痛文明却在把那种获得生命喜悦的可能性尽可能缩小。结果，类似可以造成自我崩溃或者重生的援助行动就会逐渐被扼杀在无痛文明的发展之中。

让痛苦消失的装置分布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并通过个人将其内在深化，推进社会全体的无痛化。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会因为痛苦使自己崩溃，并得以舒适地活着。像细胞代谢那样，无痛文明自动地进行着无痛化作业。结果，在无痛文明的内部，那种可能造成自我崩溃的真正痛苦被除掉，痛苦内化为选择肢，人类陷入身体欲望的圈套，生命也逐渐变得麻痹。

6 无痛文明中的人类

在无痛化的现代社会中，对可能存在于外部的痛苦和诉求的感受急剧低下，对在自我社会外部的呻吟痛苦或者诉求置若罔闻。把痛苦和诉求踩碎并赶尽杀绝般地使其消失，却对上述所为熟视无睹地欢快唱歌的文明人。对于通过“存在抹消”，“遮目”，“解毒”，“预定调和”把自己存在的弱点进行彻底武装，并带上了盔甲的王者而言，那些无法进入到厚重盔甲内部的外界之声仿佛不存在似的。宛如穿着盔甲，在原野战斗的战士根本听不到自己厚重铁脚下被踏扁的虫鸣。

人只要把自己的痛苦彻底进行无痛化，就更加无法感受他人的痛苦，更加不想听他人的诉求，因此可以一边单方面摧毁了什么，却毫无知觉。或许无痛化文明社会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类才可能成为地球上最大的暴力行使者。那些尚未完全陷入无痛化，在痛苦和艰辛之中领会着自我存在，并在其中试图寻找活着意义的人们，或者试图从中挣扎出来的那些人可能会成为暴力行驶者的祭品。那些暴力行使者不仅听不到成为祭品之人的声音，甚至可能连他们的存在都故意视而不见。

无痛文明就是在把那些成为祭品之人碾碎的同时，在地球上不断扩大。一边把自身的内在世界进行完全的预定调和，一边却不自觉地不断抹杀外部声音。如此，那些打着善人名号的暴力行驶者们在肯定自我存在行为的同时，在地球上宛如单细胞生物那样进行衍生运动，这就是无痛文明。

主动选择成为家畜的文明人，通过力量征服和支配那些没有选择这条道路的人，并试图让他们服从。作为让他们成为家畜的交换条件，就是可以让他们成为支配者。这该是多么逆反啊。可冷静思考，就会觉得也许那样做是当然的。只有被身体欲望征服，失去了生命喜悦的人，才更乐于对他人进行彻底支配。

所以我们绝不应该忘记，我们已经站在了无痛文明之中。还没看到有人能够从外部中止化解痛苦，并使其内化的无痛文明运动。外部的诸势力，迟早都会被这种无痛文明所吞没，并被同化。如此，地球上的人类社会多数都会渐渐被无痛文明所笼罩。

无痛文明具有多种通道，可以让人们对于贫穷之人或者劳作之人的贫困与艰难熟视无睹。作为抓住这些通道的交换，无痛文明就会拥有被接受的入口。于是无痛文明运动的牺牲者们不得不去适应那种状态，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置身于无痛文明之外。

被无痛文明所吞没的人能够获得安全和愉悦，以及安乐的刺激。当无从获得安全，愉悦以及安乐时，就会通过存在抹消，遮目逃避痛苦。

可是，在义无反顾地走向无痛文明的过程中，我们将无法获得心灵安宁。不仅那样，我们还会因看不见的不安感到焦虑，受到无以言表的冲动性暴力袭击。产生冲动，想要杀死那些助长无痛化的所有人。因为尚在我们自身内部存在的“生命”所具有的反抗力仍然强劲。

于是，身体欲望就会不受限制地压制生命的反抗，加速走向无痛化的趋势。我们的生命受到彻底压制，变成身体欲望的提线木偶。被身体欲望所驱使的我们就会本能地避开那种可能会自我破坏的真正痛苦或者真正喜悦。结果我们就会追求那种被预设用于避免真正痛苦的冒险或者逆境，体验不到真正喜悦地追求愉悦和刺激，这将变成我们的日常，成为追求的目标。具体例子如陷入邪教，走向恋爱或者沉浸于性爱之中，药物依存，爱好冒险，主动刺激精神创伤，甚至陷入毫无缘由的暴力行为之中。上述这些行为，虽然只会带来临场的快感刺激或者让你获得暂时安慰，但不会长期持续下去。于是人就会为寻找新的刺激而漫无目的地彷徨。已经得到了刺激的满足，为何还要不断被不安所困扰？这个根本的问题被准备周到地忽略了。

如果我们的生命被彻底麻痹，身体欲望获得了完全的胜利，我们可能甚至连那种悬空的不安都感受不到了，变成一台欲望满足机，成为总是通过运动试图找到满足快乐系统最佳解的空虚载体。假设无痛文明已经完善的话，拂晓就是所有的人都变成欲望满足机，做的都是寻求快乐的游戏，结果就是所有都成了预定调和。所谓无痛文明就是以预定调和为梦想的思想乐园。

　 在通往无痛文明的历程中，我们的生命还没有意识到死亡。尽管看上去似乎被身体欲望压抑着，可在人类存在的根本层面生命还顽强地活着。在和身体欲望的连续战斗中屡战屡败甚至导致战斗的技能都麻痹了，生命最后的火焰仍然在人类存在的根本燃烧着，并试图发出光辉。

如此，以生命的最后挣扎为动力的人们，在无痛化的现代社会就会表现出如下三种行为。

1 自闭

2 重复

3 依赖

　他们会封闭于自己的世界，主动在自我完结的世界内部和另外一个自我对话，陷入没有他人的游戏之中。可是，在内心深处，同时试图通过自闭与某种超越的事物发生联系。通过和超越的事物进行对话，似乎感到可以让自我从封闭走向外部。自闭就是这样接近于宗教。自闭似乎看上去好像拒绝和自身之外的存在相遇，实际上却隐藏着一种意志，那就是通过自我与超越者进行对话的通道试图与无痛世界的外部发生联系。在其背后隐藏着生命的最后挣扎。但是，如果那个超越者只适合自我，并只是自我之神一样的存在时，就只会造成强烈的自我正当化。这种情况可能会扩展到某种封闭共同体，具体可能是邪教，也可能是某种寻求安慰的集团。自闭，以寻求安慰的方式出现也是无痛文明的特征。正是寻求安慰的诱惑，为走向无痛文明预备了通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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