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人间岂无声

老才臣

　　雪是冬天的灵魂，无雪的冬天就像不完美的人生。如果一场大雪如约而至，便开启了人间的嘉年华。你看，情侣们踏雪而行，甜丝丝的空气沁人心脾；老友们围炉煮茶，氤氲着赏雪的快意；孩子们滑雪撬、堆雪人、打雪仗，玩儿得不亦乐乎；灶火上沸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将雪后的狂欢推到高潮。雪落无声，却将乏味的生活搅得火热。

古代诗文中有许多咏雪的佳作，尤其是咏雪诗，寥寥数语，便极富画面感。譬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卢梅坡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通俗的也有，虽浅白而生妙趣，如郑板桥的《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最有名的要数张打油的《咏雪》:“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在古人笔下，雪的形象千姿百态，至于美刺褒贬，这要看作者的心情。在我读过的古典文学作品中，有三场大雪让我怦然心动，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

　　《水浒传》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一场大雪写得惊心动魄。

话说林冲因得罪高太尉被刺配沧州，高俅听说林冲未死，又派富安、陆谦再去“结果林冲性命”。他们勾结差拨调林冲去看守草料场，准备伺机烧死林冲。偏偏天有好生之德，是日天降大雪，书中是这样描写的:“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棉。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这场大雪不仅救了林冲的命，也转了林冲的运。

正是严寒天气，差拨带着林冲去草料场交接，“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为了御寒，林冲出门沽酒，“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等他回到草料场，栖身的草厅早已被大雪压塌，只好到山神庙里投宿。正是这铺天盖地的大雪，让林冲躲过一劫，未被大火烧死，反而与陆谦等人狭路相逢。林冲怒杀仇人，毅然投奔梁山。

《水浒传》的这场大雪写得实在精彩！这场大雪唤醒了林冲的英雄气概与反抗精神，天地混沌中杀出一条好汉，让无数读者热血沸腾。

　　《红楼梦》第四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写了一场大观园的香雪，还有一群冰雪聪明的“香娃”。在古人眼里，“雪”和“梅”是冬天的绝配，“白雪红梅”更是唯美如画；如果再有人“踏雪寻梅”，画面就愈发灵动了。

大观园落了一夜的雪，这场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今天是海棠诗社聚会的日子，宝玉和众姐妹兴冲冲来到芦雪庵，烤肉饮酒，说笑打趣，好不热闹。面对雪景，凤姐儿以“一夜北风紧”起句，众人依次联句，各逞才思。只见丽词工对，妙句迭出，这些锦心绣口的才女，张口一吐便成风雅。

柳湘莲曾说，荣国府也就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此言出于一时激愤，未免不公。其实，大观园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水做的骨肉，水葱似的灵气？尤其是这次芦雪庵诗会，在冷香扑鼻的“琉璃世界”，人的关系变得纯净而透明，没有了平日的逞强使性，也没有了彼此的明争暗斗，一切都那么和谐、温馨、友善。她们卸下面具，洗尽铅华，恢复了少女的本真，留下了最美的瞬间。这是入冬最大的一场雪，也是大观园最干净的一次聚会。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只用了159字就写活了西湖的一场大雪。崇祯五年（1632），张岱寓居杭州，腊月里突降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这场大雪，直下得“天与人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偌大的西湖，“湖中人鸟声俱绝”，此情此景颇类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独的张岱突然想去西湖赏雪，于是乘舟驶往湖心亭。

更定时分，小舟静静地划过湖面，丝滑得像一枚树叶。张岱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仿佛有了无人机的视角，但见“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二三粒而已”。此时的张岱，愈发感到无边的孤寂，以及人生的苍凉。到了湖心亭，却见有二人铺毡对坐，一童子正在煮酒。二人见到张岱，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哈哈，今天竟然还有我等这样的人！便邀张岱同饮，酒逢知己，三杯落肚，张岱浑身热了起来。

回程中，艄公对张岱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我以为就你傻，没想到还有跟你一样傻的人。张岱雪夜游湖，本来是为了享受孤独，孰料却治愈了孤独，他听了艄公的话，应该会心一笑吧？

　　王昌龄《诗格》将诗的审美分为“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用“三境”来观照这三场大雪，倒是十分贴切。第一场大雪是“物境之雪”，是改变林冲命运的契机；第二场大雪是“情境之雪”，营造了诗情画意的琉璃世界；第三场大雪是“意境之雪”，启示人们在孤独时寻求知己，从自然中汲取力量。高适诗云: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与知己同行，“吾道不孤”矣。

雪落无声，踏雪有痕……

甲辰 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