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济威 <p class="ql-block"> 会议室设在施沟中学礼堂,新砌完没多久,墙壁上的石灰还透着股子新鲜劲儿,淡淡的石灰味悠悠地在空气中弥漫,尚未消散殆尽。大白天里,室内却灯火辉煌,几盏充气汽油灯高高悬着,惨白的灯光肆意倾洒,映照得四下里影影绰绰,气氛莫名压抑,仿若神话中阴森森的阎罗殿一般,叫人心里直发怵。</p><p class="ql-block"> 居中摆放的长条桌,此刻满是“疮痍”,长长短短的香烟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好似战后的残迹。勇士牌香烟的烟头数量最多,零星还夹杂着几枚牡丹牌的,想来是众人一番吞云吐雾后的“战果”。各种刺鼻的烟味纠缠在一处,汹汹地往人鼻腔、脑门里钻,熏得人脑袋直发昏,好好的会议室,被这烟雾与灯光搅得没了该有的清爽与敞亮。</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气氛略显躁动的会场之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气息。此次参会者多是社联指的核心头目,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或带着几分傲慢,或满是急切。而新近跻身常委的韦葭的姐夫王立柱,坐在前排一角,神情看似镇定,却也不时被周遭的嘈杂干扰,眉头微微皱起。</p><p class="ql-block"> 会议原定的开场时间早已过去,却仍被困在一片无序的泥沼里。还未等正式议程奏响序曲,就有人跟失控的炮仗一般,火急火燎冲上主席台,扯着嗓子开腔,一张口便是滔滔不绝。可话语恰似没头苍蝇,毫无逻辑顺序,刚扯着经济建设的由头,没说几句,又跳到人员调配问题上,东拉西扯、七零八落,底下众人听了个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交杂着几声不耐烦的嘟囔。</p><p class="ql-block"> 身为主持人的颜青喜,顶着宝应湖农场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组长的头衔,本应是这场会议的“掌舵人”,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他站在台上,不断抬高音量、挥舞手臂,试图以夸张的姿态唤回众人的注意力,频繁强调会议纪律,可台下的联指成员们依旧各顾各的,聊天打趣、自行其是,对他的努力视而不见,让他的指令如石沉大海,整个会场就像脱缰的野马,失控地朝着未知方向狂奔,也不知何时才能步入正轨,让这场会议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p> <p class="ql-block"> 颜青喜坐在会议桌的前端,身着那件醒目的黄色军便服,领口大敞,刻意露出里面紫红色毛线编织的毛衣,那毛衣的色泽在室内光线下,透着几分张扬,仿佛与他此刻想要彰显的地位一般,醒目却又稍显突兀。他手中紧握着钢笔,身体微微后仰,坐姿中满是故作的松弛,可那不时轻敲桌面的笔尖,一下又一下,急促且规律,恰似他心底按捺不住、急于证明自己的慌乱心跳,每一下都似在向众人宣告着他才是此间的核心。</p><p class="ql-block"> 他心底跟明镜似的,宝应湖农建师卧虎藏龙,老资格们像是扎根许久的参天大树,能力卓绝、经验丰富,相较之下,他不过是棵刚冒头的嫩苗。区区行政 23 级,往昔在县里也只是个小角色,空挂着个武装部长头衔,手底下无兵无权,所在部门在诸多繁杂分支里毫不起眼,平日里连存在感都稀薄。谁能料到,时代的风暴骤起,“文革”的汹涌浪潮如一双无形却有力的大手,不讲道理地裹挟着他,沿着既定规则一路扶摇直上,把他稀里糊涂地安放在农场权力的顶端,可真到了这高位,他才惊觉,脚下根基不稳,掌控局面谈何容易。</p> <p class="ql-block"> 彼时,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又嘈杂,可党委书记刘常明的身影却未在其中出现。自文革掀起惊涛骇浪起,暗流涌动间,不乏激进者叫嚷着要将刘常明打倒,欲把他从权力的舞台拽下。然而,多年来他在农场悉心耕耘,如同深深扎根土壤的苍松,以无私奉献、睿智决策,积攒起绝对的威信,民众拥护如坚实壁垒,让那别有用心的“打倒”动机,一次次碰壁,终是未能得愿。</p><p class="ql-block"> 经此波折,刘常明被降职为生产组长,主管农场生产技术事宜。他倒也洒脱,没了往昔繁杂行政事务缠身,整日悠悠然到田间地头、生产一线踱步巡查。于他而言,贴近土地、亲近劳作的人们,呼吸泥土的芬芳,反比困在文山会海惬意自在得多。</p><p class="ql-block"> 对于颜青喜主持大联合筹备会议这事儿,刘常明心底是瞧不上的。并非因颜青喜行政级别低、资历浅,而是看穿其为人的虚伪做派。颜青喜在众人面前,总是高谈阔论、极力表现,背后却行事迥异,种种“小动作”尽显做作,恰似戴着面具跳舞。农建师其他原领导们,也同刘常明一般,洞悉颜青喜的品性,对其主持大局的能力与作风,满是质疑与不屑。</p> <p class="ql-block"> 今天的会,由于刘常明不是常委,颜青喜没有通知他,他也懒得参加。老领导中只有吴明丰参加了会议。吴明丰是县公安局的特派员,关系不在农场,所以,仍然保持着应有的地位。吴明丰看似严厉,对知青也凶狠,批评起来一点情面也不给,但骨子里对知青还是很爱护的,知青们都能感受到这一点。</p> <p class="ql-block"> 社联指常委宣布正式开会。前两排蹲着各分场的五类分子,他们全都抱着头,不敢仰视舞台。后面全部站着各单位派来的代表和全部知青。整个会场显得杀气腾腾,一个个怀里就如揣了个小兔子,叮咚叮咚的,生怕这个不幸随时落在自己身上。</p> <p class="ql-block"> 我被几个基干民兵拉扯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紧靠在那八人身后,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了。他们这般举动,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我无从判断,可内心的担忧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蔓延至全身。在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时刻,好在韦葭始终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她的存在就像一道微光,让我那紧张得好似要蹦出嗓子眼的心,稍稍宽慰了些许。</p><p class="ql-block"> 我反复在脑海里琢磨着徐书记对她的叮嘱,那话语此刻无疑成了我在惊涛骇浪里紧紧抱住的救命稻草。我深知徐书记向来行事严谨、考虑周全,他既然如此郑重地托付韦葭,那必定有其深意,而我也打心底相信,韦葭是决然不会辜负这份期望的。只是,这背后的缘由像一团迷雾,让我满心疑惑,脑袋也跟着懵懵懂懂,怎么都理不清思绪。</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现场气氛愈发凝重,王常委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那声音在空旷场地回荡,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但凡被点到名字的,瞬间便会有两个基干民兵冲上前,毫不留情地反剪其双手,如押解犯人般押上舞台。我心揪成一团,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忽然间,仿若一道炸雷在耳边轰然响起,那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我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那一刻,大脑瞬间空白,只觉得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挪不动分毫。还没等我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缓过神,只见两个身形矫健的基干民兵如恶狼扑食般迅速跑来,大手一伸,粗暴地反剪着我的双手,力气极大,随后像拎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似的,将我拎得双脚离地。恐惧瞬间攥紧我的心脏,那感觉恐怖极了,好似正被押赴刑场,死亡的阴影笼罩。</p><p class="ql-block"> 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身旁的韦葭仿若被点燃的火药桶,“噌”地猛地站起身,柳眉倒竖,双目圆睁,大吼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徐书记可是关照过的,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准将我们的人带上台!”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气中炸开。说话间,她身手敏捷得像只护崽的母豹,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抱住我的腰,身姿紧绷,像是要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两个民兵闻言,脸上的嚣张瞬间褪去,面露惊愕之色,原本笃定的脚步猛地一顿,他们显然知晓韦葭是王立柱的姨子,那可是在这地界有头有脸、人脉深厚的人物,一时被这阵仗唬住,攥着我胳膊的手也不自觉松了几分力道,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场面就此僵持下来,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火药味。</p> <p class="ql-block"> 正在僵持着,徐玉清突然出现在会场。他到了刘圩后,想想不放心,又赶了过来。听到韦葭的喊叫,便迅速跑了过来。他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尊罗汉,挡住了两个基干民兵,对此,我深感到意外,迅即本能的转到了徐书记的身后。此时,我感到徐书记就是一座高山、一棵巨松,几个月来对他的怨恨顿时化为乌有。自分到大屁股滩以来,我总是感到徐玉清处处与自己过不去,没想到关键时刻,书记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就像鲁智深在相国寺倒拔垂杨柳震倒一班地痞的似的,壮观极了,我心底不由得暗自叫好。</p> <p class="ql-block"> 基干民兵用眼睛朝台上望望,台上的主持人也没有想到会出现意外,农场的人都知道徐玉清书记的影响力,是宁折不弯的主,轻易不敢惹他。人们都知道,在宝应湖这片土地上,徐玉清除了惧怕刘常明、以前也怕唐有富,其他天王老子也不怕。僵了片刻,王立柱悄悄地跑到王常委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王常委挥了一下手,两个基干民兵便知趣的撤了。</p> <p class="ql-block"> 紧接着,王常委宣布将王丽全带上来。立刻又有两个基干民兵从舞台的右侧将王丽全揪着头发拎到了台上。王丽全的胸前挂着牌子,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字,很鲜亮。虽然牌子上划了两道交叉的黑道,但字写得真不错,看来是练过书法人的手笔。木牌用的一根圆形的铁丝套在王丽全的脖子上,木牌显得沉重,但王丽全并没有因此而低下她那美丽高贵的头。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她的脸上虽然布满了脏兮兮的灰尘,但阻隔不了她那美丽的面容,稀疏的额发沾在前额上,低垂着双眼,紧抿着嘴唇,也不向两边张望,坦然地像尊泥塑的雕像。</p> <p class="ql-block"> 王丽全,在宝县范镇那片充满故事的土地呱呱坠地,自幼便被乡邻夸赞有着灵秀之姿,仿若小镇孕育出的一颗明珠。中专毕业后分至农场,她的身影自此融入这片新天地,也闯入众人视野,成了农场公认的美女。</p><p class="ql-block"> 她宛如古画中步出的佳人,一头乌发直披而下,似墨缎在肩背铺展,每走一步,发丝轻晃,飘逸出几分随性自在,又添一抹难以言说的温婉。眼眸是她藏着心事的幽潭,淡淡的愁绪似薄烟缭绕其间,不浓不烈,恰到好处地勾起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身形婀娜,腰肢款摆,恰似风中轻舞的柳枝,透着与生俱来的柔软与曼妙,无论身着色彩明艳的布衫,还是简约素淡的衣裳,在农场的阡陌小径、田埂泥路间徐徐踱步,都似带着别样的风情。</p><p class="ql-block"> 晨曦微光洒下,她浅笑嫣然,嘴角上扬的弧度恰似月牙初绽,光晕勾勒出她的轮廓,整个人散发着幽兰般的幽幽馨香,那是独属于她的气韵,不张扬、不霸道,在质朴的农场氛围里,这般高洁淡雅愈发凸显,宛如误入凡尘的仙子,遗世独立又惹人注目,农场里的知青们、干群们,只要见过她一面,那倩影便深深刻进心底,再难忘怀。</p> <p class="ql-block"> 农场的机务人员几乎都曾接受过她的教育、做过她的学生。后来,我与胡广石、张永生、丁康等脱产全封闭接受胡明辉老师精心培育时,王丽全曾特别对我们讲了农业机械的课程,因而有了一段师生情谊。不仅知青们认为,即使先后分来的大学生、财会人员也是一致的认为,就像若干年后全国的青年学生崇拜中央电视台的主播杜宪一样。她对技术的精益求精,使得她在农场农业机械方面的权威地位无人替代,农场几乎所有的拖拉机驾驶员都从心底无比的崇敬她。然而,这个美丽的女人却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是男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此刻,她的神情虽然有点沮丧,却一点也不畏惧,面部表情倔强内向。看到王丽全高昂着头,王立柱跑过去抓住她的头发拼命地将她的头向下按。然而,只要王立柱一松手,王丽全又高高将她美丽的头颅昂起。</p> <p class="ql-block"> 舞台之上,灯光聚焦,王丽全身姿挺立,眼眸中透着倔强与坚强不屈,那是历经磨难后凝练出的气魄,如寒梅傲立霜雪,虽遍尝艰辛,却绝不折腰。台下观者云集,众人原本沉浸于她展现出的坚韧气场之中,正暗自欷歔感慨,为她的过往与当下这份硬气动容。</p><p class="ql-block"> 然而,变故骤起。一个身影如鬼魅般疾冲而出,此人头发稀疏,斑秃处像几块突兀的荒草地,在灯光下格外扎眼。只见他满脸戾气,脚下生力,一个箭步跃上舞台,毫无征兆地抬手,裹挟着满腔怒火与莫名的怨愤,对着王丽全那美丽且满是坚毅的面孔,狠狠挥出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仿若一道惊雷炸开,在会场的每一寸空间震荡回响,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揪紧,仿佛一同承受了这记重击,整个会场陷入了诡异的静默,时间仿若凝固,唯有那十几秒的死寂蔓延。</p><p class="ql-block"> 可王丽全岂是轻易会服软之人,她咬着牙,怒目而视,那眼神犹如利刃,直直刺向斑秃男。斑秃男见状,晃了晃还隐隐作痛的手,竟还妄图再来一巴掌,似要将心中那无名火彻底宣泄。就在此时,人群仿若从惊愕中猛然苏醒,“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激昂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满是对野蛮行径的谴责与对公正的捍卫。</p> <p class="ql-block"> 主持人看到会场乱腾起来,怕不好收场,急忙制止了斑秃大汉的行动,并叫人将王丽全押了下去。</p> <p class="ql-block"> 冬天的白天很短,只有梳头吃饭工。眼看着太阳渐渐的西坠,知青委实太冷了,都盼着会议早点结束,早点回家。这时,主席台上除几个基干民兵在上面转悠外,所有领导都不见了,没有人通知散会,也没有人通知继续开会,大家都呆呆地立在那儿,谁也不敢离去。只是,一个个都有一种预感,有种不祥的预兆,感觉似乎有重大的事件发生。</p><p class="ql-block"> 果然,过不了多久,几个主持人迈着沉重而急促的步伐重新返回舞台,他们的身影如同铅块般沉重,面部表情褪去了之前的轻松与热忱,只剩下犹如寒霜覆盖般的严肃。而那舞台之上,突兀地多了两个身着黄色军服的公安人员,他们的出现,宛如两颗冷峻的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层层惊惶的涟漪。一人腰里别着手枪套,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日光下闪烁着威慑的信号;另一人拎着一付铁铐,铁铐碰撞间发出的清脆声响,好似命运无情的倒计时钟声。</p><p class="ql-block"> 其中一名公安人员,身姿挺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跨前几步,抬手敲了敲麦克风,那“咚咚”声宛如重锤敲在众人的心尖。紧接着,喉咙干咳了几声,打破了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向四方:“现在我宣布一项逮捕令:‘由于扬州下放知青牛非反对毛泽东思想,书写反动标语,现予以逮捕’。”话语掷地有声,却如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知青们震得呆若木鸡。</p><p class="ql-block"> 刹那间,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脑海中快速回溯着今日种种细节,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会议自始至终都寻觅不见牛非的人影。往昔那些与牛非相处的日常画面,在这一刻如走马灯般在众人眼前闪现,他田间劳作时的奋力挥汗,篝火旁分享故事时的眉飞色舞,都还历历在目。就在众人恍惚之际,牛非从后台被押上舞台。他身形略显单薄,却努力挺直脊梁,眼神中透着倔强与不甘,那被推搡前行的脚步虽踉跄却坚定。公安人员熟练地给他戴上铁铐,金属咬合肌肤的声响,刺痛着台下每一双眼睛。随后,他便被押下台,朝着停在土堆后面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吉普走去,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被车门隔绝在外。</p><p class="ql-block"> 台下的知青们,平日里相处难免有磕磕碰碰、些许龃龉,可此刻,眼睁睁看着牛非被这般带走,心间都涌起一股复杂得难以言喻的情绪。愤怒在胸腔中燃烧,为这突如其来且看似荒谬的罪名;不平如潮水般翻涌,他们深知牛非的为人怎会做出这般行径;惋惜像藤蔓般缠绕心头,惋惜他大好的青春或许就此蒙尘。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氛围笼罩下,大家一个个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眼眶泛红却不敢落泪,只能任由那复杂的情感在心底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痕,成为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却又不时刺痛着灵魂。</p> 本文用图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