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山水游记小说</p><p class="ql-block"> 菱 花 </p><p class="ql-block"> 史 荣 东</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风风雨雨过去了，叫人难以忘却的是那次过湖，她那矫健的身影，无时不在萦绕在我的梦境。她犹如一枝，黄灿灿，流韵卓约的菱花，经久不衰地绽放在眼前。</p><p class="ql-block">那是在“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我参加的“四清”工作队靠了边，头头们都因执行“资反路线”，由整人者变成被整者，而我一个普通队员却成了“逍遥派”。</p><p class="ql-block">在我懂事时，听母亲讲舅舅的故事，听了很入迷，因此，我对洪泽湖的人和事，洪泽湖的风土人情产生了浓厚兴趣，尤其是舅舅在洪泽湖与敌人周旋，弄得敌人胆颤心惊的事儿更是敬佩不已。</p><p class="ql-block">舅舅是个游击队长，绰号是“水上飞虎”，一个人曾深入到匪巢，不但炸了鬼子的军库，救出十几个乡亲，而且还降服了七、八个炮楼上的敌人，他就是凭借着浩瀚的芦苇荡，与敌人摆起迷魂阵来，大显神威。这次，在我空闲之际，开始对久以仰慕的洪泽湖进行了造访。</p><p class="ql-block">一到洪泽湖，我顿时傻了眼，天哪，游街示众的人竟是我的舅舅!他戴着高帽子，挂着“老牌反革命十顽固走资派”的牌子，被两个戴着红袖章人揪着他稀疏的头发，要舅舅叫着打倒老牌反革命白洪虎，舅舅拼死地反抗着。</p><p class="ql-block">我一下子血燃烧起来，冲出人群振臂高呼：“我舅舅不是反革命，谁把舅舅打成反革命，他就是反革命!”人群骚动了，戴红袖章的人愤怒了，雨点似拳打脚踢落在我身上，并把我五花大绑与舅舅一起游街。</p><p class="ql-block">说句心里话，能与英雄舅舅一起游街是个荣耀的事，好像自己也是“英勇斗士”了。舅舅心痛了，他悄悄说我大幼稚了，不该卷进一场混水中来。我怔住了，不知舅舅说些什么，难道这些话是我所敬仰的人讲的话么？</p><p class="ql-block">晚上，我与所谓“保皇派”关在一个猪棚内，听“保皇派”对舅舅的评价，又一个鲜明的舅舅形象凸现眼前，使我增添了斗争的勇气。第二天一早，我们几十个人被押到了三叉路口。</p><p class="ql-block">戴红袖章的头头说：“你们这些‘保皇派’，都是‘走资派’的狗。今天，叫你们尝尝当狗的滋味，勒令你们每个人都像狗那样从桥上爬过去，让造反派看看你们这些人模狗样!” </p><p class="ql-block">我愤怒地反抗，怒吼着。</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戴红袖章头头冷冷一笑说：“你小子会跳，第一个像狗似地从桥上爬过去!”</p><p class="ql-block">我被押到桥堍，冷不防小腿肚子被人踢了一脚，“扑通”双膝落地。两个戴红袖章人凶神恶煞地像处决犯人似的，架着我的胳膊向桥堍拖去。我突然间，冒出舅舅把鬼子顶下河的身影，那是一九四三年冬，鬼子在扫荡中由于叛徒出卖，舅舅被捕了。</p><p class="ql-block">少佐中村跨开双腿，手挥战刀，要舅舅从他裤裆下钻过去，舅舅计上心来，俯首摆岀钻裆的样子，正当中村得意忘形时，舅舅突然站了起来，一头顶了过去，把中村顶下了桥，舅舅“扑通”飞身下河——溜之乎。当我爬到桥当中，忽地一转身用肩膀撞倒一个戴红袖章人，自己“扑通”一跃跳下河去，当我游到芦苇滩再也爬不起来，昏了过去。</p> <p class="ql-block">游击队</p> <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了，一睁眼才发现躺在地窑中。</p><p class="ql-block">“醒过来了，谢天谢地！”老大爷惊喜地说。</p><p class="ql-block">“孩子，要不是土神医呀，恐怕再也回不来了。”老婆婆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山芋汤，闪动泪花说，“乘热的吃吧。”</p><p class="ql-block">一碗山芋汤下肚后，我精神起来了。</p><p class="ql-block">“孩子，你昏迷三天三夜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怎么对得起白县长？这几天，那些人挖地三尺到处在找你呀!”老婆婆又说。</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在这里会连累两位老人的，便挣扎起来往外走。</p><p class="ql-block">“你想去送死？万一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向你舅舅交待？” 老大爷一把抓住手说。</p><p class="ql-block">“好吧，晚上我弄条船送你过湖？”见我执意要走，老大爷又说。</p> <p class="ql-block">批斗</p> <p class="ql-block">大约到了傍晚，老大爷匆匆回来了，给我一套新的土布衣裤。</p><p class="ql-block">“这套衣裤是不是您老儿子的？”我边穿边说。</p><p class="ql-block">“是的，是长春准备结婚……” 老婆婆含着泪花哽咽说。</p><p class="ql-block">“结婚？”</p><p class="ql-block">“可惜，他一九四五年为了救他未过门的媳妇，被鬼子用刺刀挑了……”老婆婆伤心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啊？”我愣住了。</p><p class="ql-block">傍晚，俩老送我到村口河边老槐树下，一位姑娘来了。</p><p class="ql-block">“菱花，辛苦你了。”老太爷说。</p><p class="ql-block">“大爷说什么话？”菱花把乌留留的辫子一甩，爽朗道，“大哥，那里藏着一条小木船，我送你过湖。”</p> <p class="ql-block">老大爷</p> <p class="ql-block">临别，老婆婆塞了十元钱给我路上用，我不客气地收下了，向老人们鞠躬辞别，沿着河堤走去。只见五、六个戴红袖章人拿着长矛从长堤上来，菱花使了一个眼神，我连忙闪进了芦苇丛中，菱花故意迎了上去。</p><p class="ql-block">“菱花，你看见有个像外地人的轻年人？”戴红袖章人问道。</p><p class="ql-block">“没呀，王二哥，我爸今晚会回船？” 菱花说。</p><p class="ql-block">“你去问二獭子，人家是纵队司令了，只要……”孙五挤挤眼插话道，“你看，他来了。”</p><p class="ql-block">五、六个人走后，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人见了菱花，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嘻皮笑脸说：“菱花妹子，二哥如今是造反纵队司令了……”</p><p class="ql-block">“我爸，今晚能回船不？”</p><p class="ql-block">“要看你了，只要你一句话，包管你爸平无事，明天回家。”</p> <p class="ql-block">二鬼子</p> <p class="ql-block">什么话？”</p><p class="ql-block">“今晚，本司令快活一夜，不但你爸没事，今后呀，二哥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快活一世。”二獭子动手动脚说。</p><p class="ql-block">“二獭子，你想做啥？”</p><p class="ql-block">“二哥想和你亲热亲热呀。”</p><p class="ql-block">“拍！”菱花一记耳光落在二獭子脸上。</p><p class="ql-block">“嘿嘿，你还耍野呀，菱花，哥不跟你计教，今天是天赐良缘，芦苇丛中结鸳鸯，嘻嘻……”二獭子一把抱起菱花死命地往芦苇丛中拽。</p><p class="ql-block">“救命……救……”菱花挣扎高呼。</p><p class="ql-block">我再也忍不住了，蹿上前去一脚踹倒二獭子。</p><p class="ql-block">“哎呦，哎唷唷，哎唷唷……”二獭子一屁股坐在砍去半截芦苇根上，屁股被截得鲜血直流，狼嚎似叫着。</p><p class="ql-block">菱花一把拉住我飞也似向小船跑去，跳上船桨一动小船在芦苇丛中穿梭而行。</p><p class="ql-block">“扑、扑、扑”一群鸟儿惊飞起来</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菱花把船划到了芦苇深处停下。</p><p class="ql-block">夕阳下的洪泽湖有着诗情画意，湖面波光粼粼，金灿灿一片。青棱棱的菱叶遮满了湖边，最迷人的要算是菱花了，她虽没有国色天香，却是青灵可人，一瓣瓣，一支支，一片片牵起飘过的彩云。</p><p class="ql-block">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惊起一湖涟漪。鸟儿掠过菱叶，抛下了一串串如银铃的歌声——把我的烦恼化为清风，身儿仿佛成了凌空的精灵。我眼前浮出了郁达夫的《车过临平》诗：“清溪波动菱花乱，黄叶林疏鸟梦轻。”</p><p class="ql-block">“大哥，你饿吧？"菱花说。</p><p class="ql-block">“嗯。”我转头怔住了，菱花在夕阳下，犹如一枝绽放的黄灿灿菱花，显得楚楚动人了。</p><p class="ql-block">“舱中吃的早准备好了。”菱花发觉我在注视她，她羞怯地一笑，涌动起红晕。</p><p class="ql-block">我进舱一看，只见木板横挑在舱内放着两尾鱼，一盆虾与一壶酒，玉米饭还冒着热气，连忙说：“大姐，这怎么好意思呢。”</p><p class="ql-block">“什么大姐，我有这么老吗？我才十九岁呢，那就叫我菱花吧，自家人客气什么……”菱花觉话有些不对，改口说，“我爸说，白县长的外甥就是俺家的自家人。”</p><p class="ql-block">说真的，我饿极了，喝了两口酒还吃了两大碗玉米饭，一盆虾也像秋风扫残似地一扫而光，至于两尾鱼再不好意思动著了。</p><p class="ql-block">“哎，你从上海来的?”菱</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哎，你从上海来的?”菱花她见我的狼呑虎咽样子，窃窃笑一声问。</p><p class="ql-block">“嗯，上海。” </p><p class="ql-block">“什么工作？”</p><p class="ql-block">“搞‘四清’运动的，”我头不抬回答说。</p><p class="ql-block">“搞‘四清’运动的？你也是专门整人的?”菱花的神情骤然风云突变，两根细长的柳眉挑起了两道寒光，手一伸把桌上的鱼“哗啦”一声倒下了湖去了，“哼，早知道你是整人的人，白费了酒菜！”</p><p class="ql-block">我怔住了，不知说什么是好，小小木船相似凝固在冰封的水中，顿时，我们感到透不过气来。半晌，菱花见我尴尬，语调缓和地诉说了她家发生的一切。她家原住在岸上，“四清运动”来了，工作队几番三次找她爸谈话，要他揭发白县长在打游击时被鬼子捉去情况，工作队还说，有人揭发白县长叛变，可她爸认为，白洪虎是泽湖英雄，不能在英雄脸上抹黑，把是非颠倒。工作队不满意了，停了她爸的工作，她爸一气卷铺盖与女上了船。“文革”来了，造反派更是不放过她爸，昨天傍晚被几个人押走了，说不交待白洪虎问题休想回船。菱花气愤地说：“咳，人世间有这么多的不幸，难道白的非说成黑的不成？”</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月儿从湖底爬了上来，湖面月光柔如乳纱，静寂而飘然，我走出船舱欣赏月色，并吟哦起来。</p><p class="ql-block">“书呆子，你招什么耀呀，你看，一盏盏船上火把，是他们寻找你的信号，你想想，你把二獭子屁股戳得血淋淋的，他会放过你吗？” 菱花一把拉我到舱内说。</p><p class="ql-block">船很小，就像鲁迅笔下乌篷船，两人对面坐着几乎脸要碰到脸，月光撒在菱花脸上，她显得俏丽，妩媚了，我想起戏文中唱词：“有缘难买一船渡”，难道与她……</p><p class="ql-block">“你成家了么?”菱花问。</p><p class="ql-block">“还没，你呢？”</p><p class="ql-block">“相过两次，没成。”</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你如有意思，在上海找一个？”我试探说。</p><p class="ql-block">“大上海人，那能看得中乡下人，尤其像你这样的……”</p><p class="ql-block">“我——”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万一要说的那句话她不认可的话，恐怕这一叶小舟再也容纳不了一对少男少女。</p><p class="ql-block">菱花仿佛有点明白我的心意，她涌动桃红似脸脥，莞尔一笑朝船头走去，呢喃说，“爸，今晚能回来那该多好呀……唉，真急死了!”</p><p class="ql-block">是的，我也盼她爸能回来，找个机会把那句话表达出来那该多好哪！</p><p class="ql-block">两人默默不语，两颗心“怦怦”撞击着。</p><p class="ql-block">湖面上起雾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是弥漫一片，湖上一切都吞噬在雾口之中。</p><p class="ql-block">“有雾就不怕二獭子他们了……”菱花说罢划着桨儿，在混沌一片中穿行，大约一个多时辰把我送到了对岸，上岸后，我送一首《菱花》给她，那诗中说： </p><p class="ql-block"> 披霞灿灿挽青云，携露盈盈月华行。</p><p class="ql-block"> 不须春风透消息，清香一缕揽君心。</p> <p class="ql-block">菱花</p> <p class="ql-block">我全明白了，凡事都有一个‘缘’……”菱花听罢她粲然一笑说。</p><p class="ql-block">“二獭子会找你麻烦？”我不放心说。</p><p class="ql-block">“没关系，脚在船上，不行就走呗。”</p><p class="ql-block">晨曦已使湖面一片灿烂。</p><p class="ql-block">“我会给你来信，接你到上海玩玩。” 我说。</p><p class="ql-block">“好，我会接受你的盛情。”她笑了，笑得像晨曦中初绽的，黄灿灿，流韵卓约的菱花。</p><p class="ql-block">回来上海后，我没有爽约，可是，一连给她几封信都退了回来。老大爷来信说，菱花她摇着船，带着遍体鳞伤的父亲漂泊他乡去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有情人企盼的彩霞，毕竟那是一片天边的彩霞，往往是不着边际的梦幻。</p><p class="ql-block">这次，离休的舅舅来信说，菱花浮家泛宅三十多年，终于回到了洪泽湖。我想，此时此刻的她，大约是相见不相识的“半老徐娘”了，然而，我心目中的她，仍是当年的她——一朵在晨曦中初绽的，黄灿灿，流韵卓约的菱花！</p><p class="ql-block"> ，。 1997年夏</p> <p class="ql-block">思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