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杀年猪</p> <p class="ql-block"> 辽阔的东北大地,当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地洒在村落里人家场院那四周堆满高高低低的秸秆垛上的时候,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农人,才从室外转入到了室内,开始了他们真正的猫冬生活。 </p><p class="ql-block"> 颗粒归仓之后的富足与松弛,使他们或黎黑或铜紫的脸庞上挂着笑意,弯曲的腰也终于伸直了些,享受着一年中最后一季的暂时安宁。稍做整息之后,便进入了腊月,也就到了一年一度忙年的时侯了。杀猪,宰羊,淘米(蒸粘豆包,粘糕),做豆腐,扫房子,扎灯笼,备木柴……</p><p class="ql-block"> 腊月刚到,家家户户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杀年猪了。一家杀猪十家吃肉,人们走亲串友,呼邻唤居,在温暖的火炕上,大快朵颐,吃肉喝酒,猜拳聊磕,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满足。这时候,人们谈论的话题都是谁家的肥猪大,谁家的猪肉香,谁家的猪膘厚,谁家的血肠味道纯,谁家的杀猪菜炖的嫩,谁家的女人会喂猪,谁家的男人有口福……整个村庄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欢快的笑声和香香的猪肉味。农人们将精心饲育了一整年的肥猪变成猪肉,又变成餐桌上的道道美食,使朴实的农家生活添上了馥郁的浓香,滋润着人们枯燥干瘪的味蕾,显示着农人一年的辛劳与收获。猪大猪小,猪肥猪瘦,似乎也成了每家富足与贫瘠,日子是否红火的向征。</p><p class="ql-block"> 这种杀年猪的习俗,在我的老家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至今还在传续。</p> <p class="ql-block"> 对于我来说,冬日里,当母亲的电话三天五日打来一回,询问我具休放假日期的时候,我就知道家里要杀年猪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每到冬腊月,我就不愿吃饭,没胃口,感觉吃啥啥不香,母亲就会打趣我说,馋年了,快了,杀猪就有肉吃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喜欢杀猪。且不说令人心惊胆战的那垂死挣扎时猪的残叫声,脏兮兮褪猪毛的满地污水,红鲜鲜的猪血摊在盆里,单就是给猪开膛时的气味,足以让我好几顿咽不下饭去,更别说吃香猪肉了。所以每年几个叔叔家杀猪叫我吃猪肉的时候,我就会早一天打着看奶奶的名号,背上书包躲到一里地外的奶奶家去,恁谁怎么叫我,也不回去。晚上的时候,叔叔必然会给奶奶送来一小盆杀猪菜,几段血肠和一块煮的烂烂乎乎的猪喉骨,我当然也沾光吃上几口喷香的喉骨肉。叔叔们总会逗趣地说,你啥是陪你奶呀,你就是躲清闲偷懒儿,满嘴饭菜的我也从不辩解。</p><p class="ql-block"> 但到了我家杀猪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也是躲不过去的。干不了大事儿,打杂的小活却离不开我,这天父母会多次打发我去各家各户喊吃猪肉。一大早,我就会在母亲的催促下难艰地爬起,匆忙吃完早饭,当帮忙杀猪的亲朋好友到位时,母亲早已把两口大锅里的水烧滚了,父亲便在院子里宽敞点的地方放上一张长木桌,待几人把缚住四腿的肥猪七手八脚费劲巴力地抬到木桌上时,母亲也便把放上荞麦面和盐粒儿的大盆端到了桌下,看着磨刀霍霍的人伸出手去,我就赶紧躲进屋里捂上耳朵,等到盛满红鲜鲜猪血的大盆端进屋里,猪就杀完了。</p><p class="ql-block"> 用水桶从锅里装上大半桶滚开的沸水,再舀几瓢凉水兑好,提到院中,这时还不能给猪褪毛,需在猪腿的四个蹄腕上各割开一个小口,用嘴往皮里吹气,边吹边用擀面杖捶打猪身,看他们腮帮鼓起,用嘴吹着油赤麻花的猪腿,又好笑又惊奇。不一会就把猪四腿都吹得直直地伸展开,整个猪肿胀如牛,似乎大了一倍。然后把割开的小口用细绳扎好,褪猪毛这一程序才算正式开始。把桶里的热水边均匀地边往猪身上浇洗,边用铁板反复刮拉,先前还根根直立倔强的猪毛便一撮一撮地落到地上的泥里了,两锅水舀净,猪毛也差不多刮干净了,再用碱水把猪皮上的污泥油渍清洗数遍,最后用快刀在皮上勒一遍,刮掉残留的细毛锥儿,猪就褪好了。</p><p class="ql-block"> 解掉猪头和四蹄,割去血脖肉,便给猪开膛,我最怕这一场景,便躲出远远的去拾捡地上的猪毛,母亲说凉干后能卖一块钱。</p> <p class="ql-block"> 为了中午早些吃上猪肉,男人和女人各有分工。女人们忙着烧锅,一锅煮血肠,一锅煮肉。待肉煮熟,捞出切片,便把两整盆烫完切好攥干水分的干白菜和切好的血脖肉放进锅里,满满一锅,放上各种调料,杀猪菜就炖上了。炖的时间越长菜越好吃。男人们负责洗肠,调血,灌肠,解猪肉……用煮肉的热汤烫开剁成丁的膛油,放上适当的食盐,味精,五香粉,蒜沫,干香菜段等调料,兑进拌了荞麦面的猪血里调均,满满一大盆的肠面就调好了。</p><p class="ql-block"> 待把灌好的血肠放进锅里小火煮起,杀猪菜也炖开了锅,这时候厨房里便充满久违而又熟悉的杀猪菜和血肠子的独特味道,杂乱的人影氤氲在香气与水气里,到处窜走。</p> <p class="ql-block"> 割好的一条条一块块的猪肉摆在院子里铺了塑料布的车厢上,白花花红艳艳油腻腻的,引得猫儿狗儿仰着脖子绕着车看。</p><p class="ql-block"> 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吃猪肉的人三三五五地到了。炕上地下摆放上几张桌子,等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和猪血肠摆上桌,人们就开始吃饭了。小孩子们(像我)是不喜欢上桌子的,手里捏着块或粗或细的猪肠子,走哪儿吃哪儿,饭还没弄好,我们就已经吃得五饱六饱疯玩去了。当然,毫不意外,我家那块据说猪身上最香的猪喉骨晚些的时候也被我端到了奶奶面前,那是她的专属。</p><p class="ql-block"> 杀完猪的第二天,父亲便会把冻好的五花肉、瘦肉和猪排猪肘猪骨放在厢房的大缸里贮起,留做过年和开春吃。把两条上等五花和肥膘肉用绳穿起吊在房梁上做腊肉,来年夏秋炖豆角吃。猪头猪脚,也挂在墙上,留到二月二煮。母亲再选出部分瘦肉,切成几十块巴掌大小,撒上盐放在锅里用屉蒸到六七成熟放凉,准备腌在油缸里。最后把剩余的肉统统去掉皮,再切成片,放在大铁锅里炼油,满满一锅白花花的肉片子在油锅里哗哗地响着,一两个钟头后,就会变成黄焦焦的油脂啦了,母亲便连油带渣全部舀进一个大油缸里,同时也把蒸好的瘦肉放在缸里,连肉带油满满一缸,这就是我家一年的荤腥了,做菜包饺子,年头吃到年尾。有一年我家的年猪大,母亲便特意把一些肉切成稍大点的肉丁,在锅里炼完后贮在小缸里,恰好那年后园栽了好多畦子韭莱,长得很好,我家就用那小缸炼肉丁整整吃了一夏一秋的猪肉韭菜馅饺子。母亲㸆油的时候,于我们小孩子是很相宜的,我和弟弟便围在锅台旁讨油渣吃,母亲会专门把几块瘦肉和猪腰子,猪沙肝放在油锅里炸,捞出撒上点盐花儿,焦香焦香,那真是人间美味,吃得人顺嘴流油。</p> <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杀年猪的一幕幕就像发生在昨天。</p><p class="ql-block"> 长大之后正儿八经地参与杀年猪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p><p class="ql-block"> 成家之后,离家远些,就更没有时间了,尽管母亲杀猪之前也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询问我能否回去了,也曾因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杀猪的时间,我还是多半回不去的。有一年因为我们姐弟仨都回不去家,致使我家的年猪拖到了过小年那天才杀,母亲因为仨孩子没在家心里特别失落,事后才发现煮好的猪肝都忘了给客人端上桌吃,她觉得这猪杀得忒没劲。在母亲的心里,自己的仨孩子没赶上杀年猪就像年没过成一样。母亲跟我说这个事儿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p><p class="ql-block"> 当然,年猪肉我还是吃过多次的。那年腊月回娘家,正赶上老叔家杀猪,早晨从家走时,父亲就把电话打过来,说老叔让中午到他家吃猪肉。我们一家三口开车直接就到了老叔家,进家门的时候快中午了,屋子里暖融融的,聚了好多人,好几张桌子已经摆在炕上地下,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杀猪菜,脱鞋上炕,一屁股坐在烫脚的大炕上,疲劳一扫而光。喷香的猪肉,软香的猪肠,再吃上一口小米饭,喝上几口米汤,千金不换!其间亲人们不停地让酒让菜,那种感觉很是幸福。席间人们添菜加饭,推杯换盏,把酒桑麻,宾主尽欢,不亦乐乎!吃完一顿饭还不算完,任锅里的杀猪菜咕咕噜噜地温着,撤下碗盘,换上扑克牌,人们又开桌二三,打牌了。打宣战,打对调,三掐一,最热闹的是打三调,六个人,三三一伙,甩牌锵锵,叫嚣对战,阵阵喧闹,引来围观无数,满屋人气,好不欢乐!待到日落西山,娱乐结束,重又摆上几桌,依然是没出锅的杀猪菜饭,又是一顿,酒足饭饱,宾主寒喧,才各自归位。</p> <p class="ql-block"> 近些年,人们生活水平好了,但杀年猪的习俗还在。由原来的进了腊月再杀猪改到了刚入冬月就开杀了,说法是早杀早吃,忙了一年了,忙时没时间改善生活,就趁冬季滋养身体。一口猪自家吃不了,也卖些,但更多地是留着自己吃,毕竟是自家养的放心肉,放在冰柜冷冻上,一年无忧。吃猪肉的习俗也在,与时俱进,杀猪菜却更丰盛了,标配六菜:杀猪菜,煮血肠,红烧肉,酸菜炒瘦肉,猪肝和一盘秋天腌好新出缸的辣菜疙瘩咸条。搭配上小米饭,大米饭或二米饭,又各是一番风味。</p><p class="ql-block"> 现在母亲年岁大了,但她也依然年年喂年猪,年年杀猪,年年给我拿肉。杀两只时,给我拿半只,杀一只,也拿一角肉。周而复始,年年如是,算来也近三十年了罢。每年杀猪,母亲也依然早早三番五次打电话告之,有闲回去又吃又拿,无闲之时,弟弟也会在杀猪后及时地送来,猪肉猪肠猪肝杀猪菜油脂啦,一应俱全。</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冬腊月,又是一年雪飘时。在东北的这片土地上,在我的家乡,杀年猪依然在家家户户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经久不衰,成了人们刻在骨子里的最温馨地惦念。而那道杀猪菜,也成了我记忆中最纯正的家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