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故里（16）

知之

刑侦队长被酒香激得打喷嚏，鼻涕口水一起下，不停地忙着擦，猫的叫声越来越猛烈，越急促，似乎从半夜传来，似乎就在审讯室门口，又不像猫叫，高一声低一声，夹杂着叹息，声音越来越凄惨恐怖，如有啥从头皮掠过，让他浑身麻森森，小时奶奶给他讲过，猫连叫三声以上有大凶，猫眼能看到神秘东西，他突然恍惚看到有人正在挖他老家地里的酒，顿时胆战心惊，冷汗淋漓，身子悬到空中，他中止对这几个人的讯问，让先押回号子。

队长：“再给一次机会，回去好好想，是向人民坦白认罪还是抵抗到底，抵抗就是死路！”

这几个人：“王八休想骑凤凰，我等肚里藏天机！”

又把这几个人关回号子。

再说伍书记把这些老人带到一楼餐厅，这里这些已经很熟悉，天天吃自助餐，不过里面现在完全变了，撤掉了自助餐台，摆了五张大圆桌，每张能坐二十人，三桌上有高脚大铜火锅，两桌上没有，桌子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闪光的餐具，高脚酒杯里半杯红乎乎的东西，本来熟悉的地方一下又很陌生，每个人都不由顿了片刻，伍书记问他们喜欢吃火锅还是西餐，老人们说火锅他们就可以，别的不懂，伍书记说西餐就是外国人的饭，火锅是中餐，咱中国人的饭，老人们想了想，说还是吃火锅吧，外国人的饭不如咱的好吃，伍书记笑着说好好好，在自己家里，随便点，不要拘束，可以中途换，没啥，老人们说那好吧。

这样，什锦川人坐有火锅的三桌周围，人数差不多，县里的领导们坐到吃西餐的那两桌，人数也差不多。

大家就坐后，郭主任说请大家端起酒杯，县领导们都站起来把酒杯举到眼前，什锦川这帮人没敢动，他们是一个村里喝一条沟的水长大的，每个人行为举止心里想法都一模一样，都心想我们怎能和县上领导特别是县委书记平起平坐？不是马嚼子戴在牛嘴上——胡来吗？伍书记明白大家拘束，说不要拘束不要拘束，吃饭拘束啥，都端起来我们喝个喜相逢，大伙都从座位站起来，但是还是没敢端酒杯，再说那么细那么滑怕弄不好掉地上就麻烦了，看到大伙还是紧张，伍书记端着酒杯直接走了过来，郭主任和其他领导们都举着酒杯跟在后面，到这三桌前后郭主任说大伙都端起来都端起来，喝伍书记的祝福酒，大家这才双手抓着酒杯举起来，伍书记说好好好。

伍书记：“第一杯，祝我县各项事业朝气蓬勃发展，取得新的更大成就！”

说完，头一背，那么多酒瞬间没了，好像不是喝掉而是飞走了那么快，嘴和脸动作都没，县里那些领导也都基本一样，头一背，大半杯酒不见了，表情平静如水。这些老人看到人家县委书记都干了，咱不意思太不识抬举了，就勉强给嘴里倒了点，一到嘴里气给闭住上不来了，不知道是啥东西，既不像酒也不像果啤，好像是驴尿尿，舌头压住都在嘴里乱窜，难受得人全身麻乎乎地，有几个的眼花儿一下就涌出来了，想吐出来又不敢，看到服务人员给伍书记和县领导又倒了酒，伍书记又举起杯，这些老人心想人家县委书记能喝成咱还喝不成？又不是毒药，马上都一咕噜咽下肚去，服务人员又给他们每人添了点，他们说不要了不要了，伍书记说都添满都添满，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这酒不爱醉。

伍书记：“第二杯，祝各位身体健康，阖家欢乐，万事如意，都干了都干了！”说完，头一仰，半杯酒又没了，其他领导如出一辙，这些老人实在无法喝第二口，就那么端起意思了意思，伍书记也再没劝。

服务人员给领导们又添了酒。

伍书记：“第三杯，祝我县首长调研宣讲团播一路春天的种子，绽放璀璨花朵，结出丰硕果实！”第三杯酒又没了。

伍书记：“乡亲们都吃好喝好，不要拘束，先吃饭，我们再拉拉家常聊聊天！”

领导们喝了祝福酒后回到他们的座位，这些老人们也坐下来。

说是吃火锅，和什锦川人家里吃过的火锅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吃一样的东西，家里吃火锅过瘾，起码能吃饱，过年期间为了讲究节日气氛，在一个砂锅下点几块木炭，上面盛饭的地方把厨房大锅里舀出来的烩菜，宽粉条，窄粉条，圆粉条，方粉条，洋芋片，洋芋块，猪肉片猪肉块猪肉丸子和包菜白菜等转到火锅里，一家人围着吃半个小时或更长，不是往常那么每人端一碗坐在门槛上两分钟搞定，算是条件好的庄稼人过年讲究的犒劳自己的方式了。这火锅里面被分成几块，装不同颜色的汤料在翻滚，服务员现煮，给大伙一点点夹到盘子里，除了羊肉认得，别的都不认得，大多是海里的东西，奇形怪状，张牙舞爪，怒目圆睁，看着很害怕，在盘子里乱动，好像吃到肚子里还活着那样，名字都不知道，分量很小，吃了接近一个小时，肚子里还和空的一样，他们很想说放进去一锅面条煮熟了给每人端一碗吃吃，没敢要。

领导们那边似乎比这边简单，每个人前面放了个盘子，一只手拿把小刀，另一只手里一把小叉子，文文静静，不慌不忙地那么享用着，没听到他们谈论国家大事，时而发出笑声，时而举杯互相敬酒。

过了会，伍书记竟然过来坐到什锦川人的这边，这些老人们一下紧张得不知所以，好在突然都想起卢导演的培训，马上都挺胸抬头坐直坐正，两手放在两侧，伍书记笑着说大伙都轻松点轻松点，不要拘束不要拘束，我们一起喝喝酒拉拉家常，都放松放松，都满上都满上，服务员给伍书记添了酒，又给老人们添酒，都想拒绝，感觉这酒咱享受不起，伍书记说都别怕，这酒不爱醉，醉了也不头疼，就这点好，大伙都站起来敬伍书记酒，伍书记很高兴地和几个碰杯喝酒，让气氛慢慢轻松自然下来。

近距离看，伍书记是个挺俊俏的中年男子，白皮肤双眼皮，中等个头，人很欢乐随和，让人喜欢。

伍书记：“一切照常进行，我们边吃边聊天，趁这个机会和乡亲们拉拉家常，大伙畅所欲言，想说啥就说啥，对政府有什么意见，你们个人有什么诉求，都一吐为快。”

什锦川人：“都没意见，都好得很，现在想吃白的有白的，想吃黑的有黑的！”

伍书记：“纵观国际国内局势，可以用形势一片大好这几个字形容。人类五千年文字记载的历史长河里，唯我中华文明浩浩汤汤流到今，灿烂无比若星河，深得人们珍爱，西方那种闹闹哄哄无秩无序的做法不符合人类社会文明发展规律，已是江河日下，是不争的事实。东方文明讲和谐讲有序，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和谐就是道，规矩就是天，天即自然规律。人类的前途在东方，东方的主体是中国，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已经相当发达，现在轮到我们大显身手了。”

什锦川人：“好好好！”

伍书记：“有人说伍书记把新渭害死了，把新渭掏空了，欠下的债几代人还不清，最能出粮食的地方都用水泥打住了，等等，乡亲们不要相信他们，这是不了解真相的夸大言辞，县委县政府制定了严密的近中远三期长大两百年的发展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我们必须站在历史高度，站在人民群众利益的最高点做到求真务实务细务全面，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伙都知道新渭从始皇时就建制了，有无数历史故事，大戏小戏都在演，这个你们比我更了解。”

什锦川人：“这是事实情况！”

伍书记：“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几千年来这个地方都在种粮，这个地方最缺的正好是粮，牛子孺省长说以前的新渭‘十年九旱无粮产’，就是这么个情况，改革开放几十年，翻天覆地大变样，这是为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就是机密中的机密，对不对？各位亲身经历，亲眼看到了。”

什锦川人：“这是事实情况！”

伍书记：“通俗点讲，就是抓钱，从老县城到新市民中心这一大片是全县最平的地方，总共不到两万亩，有的地还能浇水，如果全种小麦，一亩产五百公斤，就算一年产一千万公斤小麦，能卖多少钱？最多两千万不到，两千万能盖起新一中？不能，新一中花了三千五百万，两千万能盖起新二院吗？不能，新二院花了五千万，进口设备贵，两千万能盖起影视城吗？不能，影视城花了一个亿，好莱坞设计费惊人，两千万能修通滨河路吗？不能，注水工程就二个亿，乡亲们啊，就这么简单，不管你千算万算，其实就是算经济账，不管你这么个理那么个理，其实就是钱的理，对不对？”

什锦川人：“这是事实情况！”

伍书记：“伍书记是个直性子倔脾气，为了新渭的美好前途，只要为了谋求新渭大发展，新渭一百三十万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多大困难，哪怕泰山压下来，我不低头不折腰，个人得失算什么，不管到哪里，不管谁跟前，该说的话我照样说，该坚持的原则照样坚持。有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山区面积大，干旱严重，我就不信天底下没能在旱地方生长的有用东西？以色列这个国家面积就新渭这么大，人口多二十倍，地方比新渭差远了，我去过几次，各个地方都考察了，整个都在沙漠里，沙漠啊，那能赶上我们的黄土地？以色列是个全世界有影响力的发达国家，我们没理由谨小慎微，束手无策，各位说对不对？”

什锦川人：“这是事实情况！”

伍书记：“我们不能舍不得一点薄土地，一毛不拔，干指头蘸盐，我们要建好房，修好路，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把人才引来，把资金和技术引来，就是经济建设，我们不就发展了？”

什锦川人：“有道理有道理！”

伍书记：“我们一定要把牛省长调研鼓励和刘书记的要求作为契机，化为干劲，放下包袱，树立信心，奋发有为，力求进取，大胆创新，勇于开拓，敢于谋大，把牛省长和市委刘书记对我们的关怀鼓励和要求宣传到各行各业，各条战线，各村各巷，化为全县上下一条心，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让新渭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接下来，县里要成立宣讲团，把各位都吸收为成员，放开胆子干大事，敞开心扉去宣讲！”

这些老人一听要让自己去哪讲话，急了。

什锦川人：“这个我们确实办不到，伍书记，我们这辈子从没在人前去过，讲不出来，这是实际情况！”

伍书记：“春风胜过千般语，唯有真情动吾心，讲实话讲心里真感受最好。”

什锦川人：“你讲的我们都能听明白，我们自己讲不行，我们开不了口啊！”

伍书记：“不要顾虑，干部学院会给宣讲团成员进行相关培训！”

再说过了一段时间，市局的人来审这几个因为用假牌子申领扶助资金而被关起来的老人，也是云里雾里胡搅蛮缠一场没结果，浪费了时间，案情复杂重大愈发显现出来，每天收到全国各个地方来函要求协助调查骗取国家资金的犯罪集团的信息，涉及面广，人数众多，有组织有预谋，前后持续多年，上百亿资金被冒领，最后，省厅直接来人审这几个人。

省厅派来的这个人不简单，现在是大案工作组成员，几个月前他的职务听上去如雷贯耳，厅长。但是从外貌上看他，和“省厅”这二个字靠不上边，和“厅长”二字更是十万八千里，县局看大门的比他强几十倍。一个很矮很瘦的老头，说话和松鼠嗑瓜子那样，嘴不怎么动，腮帮子倒是动得很欢，一般人说话一个口型出一个音节，他两三个甚至无数个口型才出一个音节，吞吞吐吐舌头好像忙得顾不过来。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英雄故事几天几夜很可能几年都不一定能讲完整，单说近几个月来，他身上发生的事就如坐过山车一样。

这人姓杨，自己和别人都习惯叫他杨厅长，除了组织的公文上才能查到，名字一般人不知道，自己都模糊了。据说破案厉害，出过多部专著，在国内系统内名声很大，被多家大学聘为名誉教授或客座教授，而且在国际上特别是美国警界，可以说人人知晓，那些人都叫他Young，表达亲切尊重。美国当过高官的如果死了的那就已了，还活着的，听到Chinese Young这个名字，可以说胆战心惊，又烦死了，Young把这些人美国媒体都没发现的桃色事件全部给挖掘出来了，弄得鸡飞狗跳墙，被Young翻腾得声名狼藉，听到Young又在美国，他们躲又不是，面对更麻烦。因为杨厅长是联合国警察组织聘请的高级专家，经常去联合国开会，顺便帮美国同行分析攻克了一些疑难案件，被尊称为“Big Young（大杨）”，华人圈尊称其为神探，称赞是华人的骄傲。前几个月他从联合国出差回来，刚踏进国门，海关的人以疫情防控为由把他的枪给下了，让到厅里了拿，到厅里后没见到下属来迎接他，第一个见他的是省纪委的吴局长，吴局长和他平级，之前互相大概认识，吴局长给他出示了“暂停职务，配合调查”通知书，杨说我没犯任何事啊，对方说你清楚，组织更清楚，跟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