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

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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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

骆驼

仲春的一个早晨，天还没亮，绿叶就出了家门。街面上已有了三三、两两晨练的人们，环卫工人正刷刷地扫着大街。绿叶今天没有加入晨练的人群，她正急切地赶往医院。

这时，东方已出现了一抹曦白。她知道，一轮红日就要喷薄欲出。看来，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一个暖洋洋的春天爽爽快快地来了。

折腾了一夜的儿媳还没从产房出来，绿叶坐在走廊里的条椅上，眼睛瞅着产房门。瞅着、瞅着，眼都瞅得累了，瞅得花了，绿叶叹了口气，“哎！这倒是咋回事呢？”绿叶想起了自己生了五个娃娃，还都是在家里生的。一把剪刀，一盆热水、一位大妈。五个娃娃都生得顺溜溜的，日后都长得结实实的。现在医院里条件这么好，医生、护士都围着产妇伺候着。“不就是生个肉蛋蛋嘛？又不是炼金子，咋就那么难整呢？看来这好日子，还真不如穷的时候过得顺溜、麻缠少。”绿叶想着、想着，眼睛开始模糊了起来，一股倦意也突袭而来。

突然，产房里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啼哭。绿叶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急切地走到产房门前，手抓着门把手，又呆呆的站立着。她知道，一颗小太阳升起来了。她感到身上热烘烘的，她感到脚下轻飘飘的，真有点欲欲成仙的爽快。是的，从今天开始，她又要升职了。身上又多了一个职称：老婆、妈妈、奶奶。前两个职称都是瞎扯淡、日弄人、喂不熟。从今往后，前两个职称都给我靠边站，只有这第三个职称才最实在、最温暖、最给力。

绿叶手握在胸前，就像握着一枚大大的胸章。不知咋的，绿叶感到脸上是潮潮的。绿叶就这样，任由热泪慢慢地淌着，也不忍去擦一把。几十年了，绿叶没流过眼泪，想不到老了老了会流泪了。看来我还不老。绿叶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舒坦了许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记得当年，她刚生完第一个孩子时，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香油、葱花、鸡蛋挂面，也是那么地爽快、舒服、满足。

绿叶不由地笑了起来，泪水把脸上的皱纹都填平了。她笑得如初绽的牡丹，娇艳、妩媚。绿叶感到自己很了不起，真能干。赡养过父母、喂饱了丈夫、养育了儿女，现在又要带好孙子了。难道，这不值得点赞吗？难道，自己就不能夸自己几句吗？她这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机器，还欢实着呢，还有着很多的使用价值。她要把这台机器保养好，千万不能在半道上掉链子啊。

“家好才是真的好。家和万事兴嘛！”不过，这“家和”的“和”应该是合适的“合”，只有家合适了，啥事也就合适了。就说现在，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穿、用，哪一件事离了她，还真的不行。肯定是“提上裤子找不见袜子，一碗燃面没有辣子”。想到这，绿叶“噗哧”一下笑了起来。

这时，产房的打门开了，儿媳妇和小孙子被推了出来。绿叶兴奋地凑了上去，屁颠屁颠地跟到了病床。小孙子的脸，粉嘟嘟的、红嫩嫩的、皱巴巴的，闭着眼酣睡着。绿叶瞅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小家伙长得像谁，不过再仔细看，还是像儿子的儿子，奶奶的孙子。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噌、噌、噌，小孙子就像地里的禾苗，只要给他充足的阳光、雨露、养分，还有妈妈和奶奶的呵护，他就会欢实的长，飞快的长。不经意间，小孙子会笑了、会坐了、会爬了，“哎呦”家里的小太阳会走了。又过了些日子，小孙子又会说话了。小嘴里像是含了一颗糖豆似的“奶奶、奶奶”叫个不停。绿叶这时的嘴巴反倒不利索了，只会“哎、哎”的答应着，笑得脸上的皱纹如一朵盛开的金丝菊花。

小孙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哄着奶奶、缠着奶奶、暖着奶奶。跟快，小孙子就会自己出门了，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小孙子长成大小伙了。他不在“服务区”的天数是越来越多，家里的欢乐是越来越少。甜蜜的“奶奶”叫声，成了绿叶的记忆存折，成了密码激活。绿叶以往的快乐基因开始出现了变异，成了转基因。一整天要么絮絮叨叨，要么谁都不理，有时还莫名其妙的乱发脾气。害得老毛一看苗头有点不对，就赶紧出门遛弯、下棋、闲聊，不到饭点不回家。

绿叶时而会说，以前，总感到日子过得真累，但是身上却有着使不完的劲，因为绿叶不怕累。现在倒好了，儿女们翅膀都长硬了，都一个个飞走了，连刚出窝的小家雀也飞跑了。家里没了一堆婆婆妈妈的事，反倒清闲地腰疼起来了。家里空落落地不像一个家，家里就剩下两只老家雀，整天都懒得大眼瞪小眼了，有时想跟老家雀鹐个架都鹐不起来。烦得老毛骂绿叶：神经病、贱骨头、瞎操心，吃饱了撑得胡找事。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然，人是一瞬间变老的”。绿叶有时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变老了，老的没用了，老的让人烦了。可我还没掉链子呢，只是链子转得有点慢了，只要再膏点油，链子还会欢实的转下去。想到这，绿叶“噗哧”一下又笑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辆车嘛。婴儿车、架子车、三轮车、轮椅车。”“呸、呸”，这最后一辆车怎么给蹦出来了。绿叶不愿再想下去了。

端午节快到了，儿女们就要回来了，绿叶要准备过节的吃喝了。这一天，绿叶要老毛跟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绿叶说：“要买的东西很多，她拿不动了。”老毛说：“我也拿不动，咱们推个车车吧。”

老毛到阳台上把孙子小时候用的小推车子推了出来。车子已经旧了，但是还能用。绿叶和老毛难得又一起推着车子出门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推着空车出门，过一会就推着一车的吃喝进门。街面上很热闹，人很多，卖粽子的、卖香包的，还有卖小孩子的手工布鞋和宠物帽子。绿叶在卖香包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摸着、看着。 卖香包的是个老太太，对绿叶说：“买一个吧，回去戴在小孙子的脖子上，肯定好看。”

绿叶睨了老毛一眼。老毛说：“你孙子都是大学生了，买回去，他会要吗？”卖香包的老人又说：“这些香包都是自己做的。挑两件吧。”绿叶看着这些香包也确实做得漂亮、饱满。就挑选了两件，挂在小推车的扶手上，小推车一下子鲜活了起来。绿叶推着车子，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回到家后，绿叶把香包挂在了孙子小时候的照片两边，端详了一会，就到厨房去做饭了。

端午节那天，儿孙们一家都回来了。全家人吃饱喝足后，贝贝看到他的照片旁挂着香包，就说：“奶奶，今年你又给我买香包了。” 绿叶说：“你现在长大了，不知你还喜欢了吗？”贝贝说：“奶奶，我喜欢，这香包太漂亮了。我拿回去送给同学，她一定也喜欢。”

“噢，是女同学吧，你现在还小着呢，要好好学习。”绿叶惊喜的看着贝贝。“知道了，奶奶。”贝贝答道。

贝贝走到了阳台上，朝外面看了看，对奶奶说：“奶奶，今天太阳真好，我带您出去转转吧。我想再买一个小老鼠香包，她也属鼠”。“噢，两只小老鼠啊，能玩在一起了。”绿叶高兴的说着。又情不自禁的小声唱起了儿歌：“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贝贝哈哈笑着说：“奶奶，您又唱错了。是两只老虎，您咋就改不过来呢。”“不对，是两只老鼠。老鼠比老虎可爱，老虎跑得太快，奶奶追不上。”绿叶不服气的说。贝贝有点着急了。“奶奶，我不跟您说了，咱们快点下楼吧。”绿叶说：“贝贝，那你要走慢一点，奶奶已经撵不上你了。”贝贝说：“奶奶，我扶着您走。”

走到小区门口时，贝贝说：“奶奶，我下次来，给您买个轮椅吧，让爷爷每天推着您出门晒太阳，看风景，那多好啊。爷爷推累了，还能坐上去休息。”绿叶急忙说：“我才不让他推呢。走在路上，连个屁都不会放一个，也不怕把他憋死，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的。”贝贝哈哈地大笑着说：“叫爷爷放屁啊，那多臭啊。”

转眼间，中秋节到了，接着国庆节又到了，儿子、儿媳回来了，孙子没回来。绿叶有些失落感，精神上也有些恍惚。到了重阳节这一天，孙子贝贝回来了，贝贝买回来了一辆轮椅车。绿叶感到很意外，忙问：“今天咋有时间回来了，功课不忙吗？”贝贝说：“奶奶，我正在联系实习单位呢，还有点时间。今天是老年节，跟您一起过重阳节。”绿叶说：“好孙子，你歇着，奶奶去买点菜。”贝贝说：“奶奶，今天咱们出去吃，重阳节里登高望，银杏树下看夕阳。”贝贝的兴致很高。

贝贝、奶奶、爷爷，全家人一起乘车来到了郊外。南山麓，普光寺里有一棵千年的银杏树，树高和树冠足有十几米，树皮斑驳，树叶繁茂，一圈栏栅把银杏树保护了起来。银杏树叶已开始泛黄，阳光照在银杏树叶上更显得灿烂金黄，微风吹来银杏树叶摇摇摆摆像一团光芒四射的太阳，像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菊。银杏树在微风的逗引下舞动着、微笑着，又把一片片微笑的树叶撒向大地，与大地共享这金色的阳光。大地痛快地接纳了这一片金黄、一片阳光、一片温暖。

绿叶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摇摆的银杏叶。有几片银杏叶落到了绿叶的身上，绿叶把银杏叶托在手上，仔细地看着，银杏叶子的形状像蝴蝶张开的翅膀，黄亮黄亮的可爱。绿叶喃喃道：“难怪银杏叶要飞呢，它们长大了，它们是要出去闯荡世界了，它们是要回家了。”

绿叶问贝贝：“银杏叶子会落光吗？”贝贝说：“会的，银杏叶子在秋风中会落得一片都不剩，会落得干干净净。有位诗人说：她轻轻地来，她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不过，银杏叶子落得时候会带着阳光，把阳光的温暖送给大地。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脚下的土地，她还眷恋着大树，她舍不得离开养育她长大的大树啊，银杏叶子都落完时，寒冷的冬天也就到了。等到春天再来的时候，银杏树将会是更加的繁茂、青翠、昂扬。”

绿叶凝视着贝贝，贝贝确实长大了、成熟了，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真像她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语言中富有磁性，充满了哲理，神态上也充满着朝气。

绿叶感到很惬意、很满足、很幸福。她又喃喃的说道：“银杏叶子要是落得慢一些多好啊，最好能一片一片的落，就跟过日子一样，要一天一天的过，慢慢的过，这样才会越过越有味道，越过越有念想。”

贝贝看着奶奶。奶奶虽然坐在了轮椅上，但奶奶挺直的躯干，随风舞动的银发，满脸的阳光，深情的眼眸……奶奶的一生，不就是这棵越长越旺的银杏树嘛。春天来了，她碧绿清新，给人带来希望的憧憬；夏天来了，她碧绿浓荫，为人遮风挡雨，避暑纳凉；秋天来了，她把积攒下的阳光变成了金子般的落叶，一点不剩的都馈赠给了大地；冬天来了，即使在寒风中、雪压下，是赤裸裸的、干枯枯的，但她那挺直的树干、向上的树枝，又是另一种独特的风景——一种力量的展示、一种奉献的永恒。银杏树的一生，算不算是一种精神呢？这是一种伟大呢，还是一种平凡？贝贝也说不清。但贝贝又真想对奶奶说点什么……

又到一年春风起，河边杨柳吐新绿。天气渐渐地又暖和了起来。只要一看到天气好，阳光足，绿叶就让老毛推着轮椅车带她出去转转、看看。绿叶总喜欢往树上看，看哪棵树先发芽，哪棵树枝上已吐出了新叶。有时，绿叶还会走到大树的跟前，要么，她抚摸着树干，把树干拍一下、摇一下；要么，她仰起头看着树梢，看着绿叶。

一天下午，阳光和煦，没有一丝寒风，老毛推着坐在轮椅车上的绿叶来到了街心公园。绿叶对老毛说：“天天都是你推着我到处转，把我都快推成棉花糖了，今天太阳真好，让我也推推你吧。”

老毛不答应，说他喜欢走路。绿叶跺着脚摇晃着轮椅说：“让我也练练脚力嘛。你是不是诚心的就想让我瘫痪在轮椅上？”老毛一看，绿叶又开始胡搅蛮缠了起来。但又一想，绿叶说得有点道理。人老腿先老，加强腿部锻炼，对全身的保健都有很大好处。老毛只好坐在了轮椅上，让绿叶推着他在街心公园里慢慢的转了起来。公园里有下棋的、打牌的、唱歌的、跳舞的、打拳的、带小孩子玩耍的，好热闹啊。

绿叶推着轮椅车上的老毛在公园里转了两圈后，老毛说：“歇一会吧。”绿叶也感到有点累了。绿叶坐到了轮椅里，老毛就走到棋摊上看下棋去了。看了两盘棋，老毛回来一看，绿叶坐在轮椅里睡着了。西边的太阳还正红火着呢。太阳照在绿叶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彩，泛着金光。只不过涂抹的有点不均匀，绿叶脸上皱纹深的地方还是有点暗。绿叶脸上带着微笑，像一团向阳花，花瓣虽然有些零落细碎，但却是很娇艳、很耐看。

绿叶就这样在温暖的阳光中，在老毛的眼里，温暖的睡着、笑着……老毛像一只老花猫依偎在绿叶的身边，享受着绿叶身上散发出的体温，也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