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旭：班长旧忆

书真

　 1969年12月我应征入伍到宁夏贺兰山陆军第20师高炮营当了一名新兵，部队虽然艰苦、紧张，但是积极，吃苦，个头高点，毛病少点，年终到师教导队参加了高炮骨干集训，回来后入党当了班长。

作为兵头将尾的班长，众多将帅称之为“军中之母”，郑国华、孟范钦两位老班长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们告诉我当班长要想服众，就要凭在施工中背最大的石头；要凭长途越野不但跑在前还得帮战友扛机枪；要凭步枪射击不脱靶，手榴弹出手50米；要凭敢抓敢管，桌子能拍，雷霆能发，严是爱，松是害；要凭能和战士玩到一起，滚成一团，闹到一块。老班长还说，当班长一定要有兄弟情怀，炽热心肠，新兵就像森林里刚降生的颤颤巍巍的小猫，班长一表扬或是端个病号饭，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去抛头颅，洒热血，所以要爱护体贴他们，遇事要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班长是新兵从军路上的引路人，老班长的教诲我铭记在心。多年以后在老山战场漫天的炮火中，我看到第一个冲上去的是班长，在雷区里战士们都是踩着班长的脚印冲锋的。

1971年是我当班长的第一年，为了迎接兰州军区组织的高炮实弹射击考核，全营4个连队27门高射炮和双联装高射机枪摆开阵势临阵磨刀，每门高射炮的炮管上都架着一挺德普式转盘机枪，以枪代炮练习实弹射击。贺兰山腹地山峦起伏，天蓝云白，营长邱康全一声号令，八号泉沟口的大沙滩顷刻热闹非凡，营部指挥排的航模机发出强烈的噪声在空中环绕飞行，红蓝色大气球一个接一个飘然升空，阵地上指挥员的口令声、兵器操作声和德普机枪的发射声连成一片，训练场面龙腾虎跃，热火朝天，让坐镇现场的师参谋长孙敏志、师炮兵科长伍锦良甚是满意。休息哨音响起，为突出政治各班组织大唱革命歌曲，歌声里忽然发现有一只老鹰自远方翩翩飞来，在阵地上空盘旋遨游，悠然俯瞰着连绵群山里突然出现的炮群，战士们瞬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群情激奋，全班的眼睛刹时都盯住了班长，我果断下令：

“全班就定位！东南方向老鹰，搜索！”

我班一炮手赵学孔、副班长兼二炮手王二浦迅速转动炮盘，很快把老鹰控制在瞄准镜里，大声报告：

“目标捕住！”

三炮手刘文海转动距离装定器从远处向航路捷径作匀速运动，四炮手李运来手握航路标示器不停地校正老鹰的航向，五、六炮手徐春祥、卜喜忠拉开转盘机枪的枪机，子弹上膛，打开保险，转盘机枪成为待发状态，阵地上各班看见我把指挥射击的小红旗举得老高，也跟着行动起来老鹰越来越近，营长连长没搞清怎么回事，我已下达命令：

“目标老鹰，长点射----放！”

阵地上顿时枪声大作，响成一片，此起彼伏，打得老鹰凌空蒙圈，铩羽而逃。渐渐平息的枪声里，气坏了营长，急坏了连长，乐坏了全营的兵，也让在场的孙敏志参谋长乐不可支。擅自下令开枪打老鹰是严重错误，事后我受到严厉批评，班长差点被撤职。

应急训练结束，军用列车载着全营的火炮装备从大磴沟车站出发，出贺兰山，经过平罗、银川、中卫，在甘塘折转向西，次日早晨到达甘肃省武威地区古浪县境内一个叫“土门子”的车站。从火车上卸载后，我班的新驾驶员向其明生疏地驾驶喀尔巴阡汽车，牵引火炮跟着全连车队向预定宿营地腰坝驶去。公社和生产队干部在村口迎接我们，诚恳憨厚地和解放军握手，介绍古浪县在解放前主要是种植鸦片，俗话说“要想花银子，打到土门子。”现在比较贫穷，主要是干旱缺水，十年九不收，遇上一年风调雨顺，可以吃上几年，农民家里经常一天三顿洋芋蛋，只有一床被子的情况确实存在，村里十几岁的女孩子衣不蔽体，羞于出门，村里接雨水供人畜共用的水塘已近干涸，我们看到除了几处标语口号和语录牌，村里别无生气。连队炊事班露天做饭，村干部端上白米饭和猪肉粉条的碗，连声说：

“这太好了，太好了。”

连队安排几天助民劳动以后，开始了紧张的临战训练。我们的炮阵地设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每天从武威机场起飞的轰炸机在阵地上空配合我们瞄准练习。在1971年的夏天，全国范围内“三忠于、四无限”的宣传达到顶峰，阵地上树起革命大批判专栏，“万岁”、“打倒”、“横扫”之类的标语牌和语录牌举目可见，炮场批判会、讲用会天天开，语录歌天天唱，“天天读”雷打不动，畸形的突出政治严重冲击军事训练，“单纯军事观点”帽子上纲很高，令人生畏，因此我们的训练质量很差。实弹射击开始的前几天，作为班长我心里发虚，祷告着能把炮弹打出去就不错了。

这一天兰州军区李书茂副司令员带领军区机关干部前呼后拥来到高三连炮阵地，指定观看我连单炮对轰-5型轰炸机后面拖带的距离一千米的帆布拖靶进行实弹射击。连队指导员蒋存福首先指挥全连大合唱“红旗飘飘军号响，人民战士歌声嘹亮……。”再集体诵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的最高指示，连长开始命令X班率先射击，A班长口令声声，6名炮手跃上炮盘，迅速操作，炮盘下的七炮手、八炮手各自托举装有5发炮弹的弹夹准备续弹，轰炸机很快临近，A班长高举红旗发令：

“预备，放！”

没想到双管炮开火后竟一管独放，一管不响，形成了“独拐”，单管的后座力让炮盘强行扭转，连发的炮弹拖着火舌在天上左右画弧，连长见状急忙叫停。下一航次由B班射击，B班长发射口令下达后，二炮手迅即把击发踏板一踩到底，火炮竟然诡异地一无声响，这是惊人的“不发火”故障，严重时会酿成炸膛事故以至炮毁人亡，军区高炮处袁处长挺身喝令全体人员迅速撤离。故障排除后，阵地气氛非常紧张，军区首长面无表情，连长附耳嘱咐我班一定要打好，然后下令我班射击，此刻我脑袋已懵，眼花缭乱，全班炮手也是腿软手颤，众目睽睽之下我终于把 “长点射，放！”的口令喊了出来，随着一通震耳欲聋的炮响，12发炮弹顺利出膛，像铁扫帚一般扑向蓝天，突然，在场的人都惊叫起来，火红的弹迹根本没有飞向飞机后面的拖靶，12发炮弹全部打到了飞机的前方！连长气急败坏冲上炮盘关闭保险，轰炸机驾驶员吓得魂飞魄散，在空中放礼花似的打出一串串红色信号弹表示抗议，并立即返航。营长目瞪口呆，脸色铁青，木然看着军区首长一言不发上车走了。

从古浪靶场回来不久，爆发了林彪“9.13”事件，部队突出政治有所降温，军事训练得到加强，军区组织的第二次高炮实弹射击考核于1973年冬天在陕西省渭南地区进行，我们先是在大荔县羌白公社驻训，后在合阳县坊镇公社的黄河沿岸的河滩上实弹射击，这时候我们的军事素质有了较大提高，能够比较顺利地完成预定科目，特别是注重了班长的临阵射击指挥训练，在近一个月的射击考核中，我们取得了及格以至良好的成绩。返回时我们在宝鸡市县功镇作了几天休整，然后改为步行野营拉练。我们背着背包和轻武器，每天徒步几十公里，翻越千阳岭，在新兴铺中学宿营时，学校师生的拥军热情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经过甘肃平凉地区的甲积峪和四十里铺，来到全国最贫困的宁夏西海固地区，在这块满目贫瘠的土地上巍然耸立着著名的六盘山，随行的师司令部副参谋长张振英即兴为部队朗诵毛主席诗词《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军区组织的第三次高炮实弹射击考核于1974年8月在甘肃古浪县靶场进行，虽然当时尚有批林批孔、评水浒等政治运动的冲击，但军事训练还是能够摆上相当位置，20师高炮营的部分军事技能在军区高炮部队处于领先行列。高炮营向师党委表决心，参加这次军区考核务必取得优秀成绩，决心一举击落飞机拖靶，为陆军20师争光。出发那天早上，师长李俊杰、政委贾岳坤亲率司、政、后机关干部和师宣传队男女队员敲锣打鼓在八号泉沟口欢送高炮营出征，营长邱康全、政委高旺激动地跳下吉普车，双双跑步上前，向师首长立正报告：

“高炮营参加军区高炮实弹射击考核准备完毕，请指示！”

政委贾岳坤举起拳头：“全力以赴，敢打必胜！”

师长李俊杰大手一挥：“出发！”

十年九旱的甘肃河西走廊，这年恰逢风调雨顺，成熟的庄稼在地里一时收不上来，高炮营在古浪县胡家边村驻训，安排了10天助民劳动，战士们看到丰收的农民欢欣鼓舞喜送公粮，谋划修路盖房，筹备娶妻嫁女，热闹红火的秧歌、旱船、高跷等社火活动络绎不绝地慰问部队，战士们备受鼓舞。进入靶场后全营官兵热情高涨，顶烈日，战风沙，经过多个科目的奋力拼搏，我们不仅取得了军区考核的优秀成绩，而且击落了两个拖靶，受到军区司令部通报表扬。高炮营一举击落飞机拖靶成为陆军第20师党委年终工作总结报告中列举的重要成绩之一。

隆冬时节，贺兰山以雄伟的身躯阻挡着从腾格里沙漠吹来的朔风，忠诚地护卫着宁夏平原，驻在高山上的我们经受着彻骨的严寒。我班奉命远离连队，到贺兰山深处一个山沟看守师后勤部的战备油库。深知责任重大，全班日夜巡逻，不敢有一丝懈怠，机关几次来人检查，均表示满意，随即给我们送一些罐头和副食品，物资有些富足，班里的小日子远比连队滋润，班长的工作压力有所减轻。一个雪花飞舞的深夜，一名中年男子鬼鬼祟祟从铁丝网溜进库区，被巡逻的战士黄树本和郝宝林抓获，副班长刘化远连忙起床，在帐篷昏黄的灯光下，威风凛凛地坐到桌前，老战士李和全为他披上军大衣，战士羊万鼎、温庆运端枪站在两旁，只听桌子上“啪”地一拍，一声断喝：“把人带上来！”，审讯就正式开始了。那人很快交代了想偷点柴油开拖拉机，接着供出了放在铁丝网外的平板车和空油桶，审讯结束时，又从他身上搜出了火柴，油库严禁火种，带火柴到油库想干什么？尽管那人反复解释带火柴是为照明，柴油是点不着的，但是油库里有汽油，一旦起火，就是破坏战备的反革命行为！于是审讯不依不饶，继续进行。看着这个严肃的场面，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革命样板戏里漫天大雪的威虎山，火把照耀的威虎厅里杨子荣审栾平，想到这里我不禁暗笑。天亮后我们把人交给了派出所。

1972年3月，连队受命到塔塔沟修建师医院。早在一年前，师医院来了许多女兵，我们有的战士便开始生病住院，在住院期间他们表现极好，学雷锋做好事，帮女兵打水、扫地、拧床单，对几位热情开朗的女兵更为熟悉，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连队开进塔塔沟开始营建施工备料，师医院在保证全师医疗救护工作的同时，抽出专门人员为我们提供保障和服务。盛夏暑天，女兵们给我们抬来开水和绿豆汤，冬夜酷寒，挑灯夜战挖深井，用医用酒精兑上水給我们驱寒。凡有女兵在场，战士们个个是好汉，开山炸石的炮越放越响，脊背上背的石块一个比一个大。出现哑炮时个个是英雄，大义凛然争先去排除。放炮时雷管和导火索的连接必须小心翼翼，而有的同志硬是用牙咬，每天竟咬合100多枚。那时的塔塔沟空旷荒凉，山坡上零星点缀着一簇簇苍劲的矮树丛，春天里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有女兵想采撷，我班一个战士殷勤地去帮忙，竟然不顾危险攀上了悬崖陡壁，气得我火冒三丈，臭熊一顿给逼了下来。夏日晚饭后，太阳落山，塔塔沟暮色迷人，晴朗的夜空月牙如钩，星光灿烂，四周山色青黛，山谷溪流淙淙，沙枣的浓郁花香沁人心脾，战士们在溪水里洗涮一天的粉尘汗水，女兵们端盆提桶来浣洗衣服，山沟里笛音袅袅，歌声飞扬，欢声笑语，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活力。在突击院部主体工程时，石嘴山矿务局基建队派来师傅指导我们，施工进度加快，连长对我班负责和灰供料进度跟不上多有批评，原因是水泥仓库里有不少散在地上的水泥，医院管仓库的女兵坚决要求我们先把散水泥用了，否则就不能用整包的。用散水泥肯定费时费事，为了赶进度，我带了班里几个兵，拉着平板车来到仓库，无视女兵的阻挠，指着整垛的水泥包下令：

“搬！”

于是，几个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水泥垛，保管员女兵奋不顾身上前阻拦，被推倒在一边，整包的水泥被拉走了，女兵气得哭了。冬天，医院落成了，贺兰山飘起雪花，塔塔沟成了白色世界，师医院的房屋里温暖如春，雪花里弥漫着袅袅烟雾，我们离开了塔塔沟。

几十年过去，从各地回访贺兰山的老兵也会到塔塔沟看看，尽管那里没什么了。只是每年春天，山坡上一簇簇粉红色的小花都在开放。

　　新年伊始，连队又奉命修建师部大礼堂和师机关办公大楼，还有首长机关宿舍灯光球场。千吨石头磨破脊背，水泥沙灰烧烂双手，陆军20师机关主要建筑镶嵌的一砖一石，凝结着我们的青春和汗水。 年复一年的艰苦施工，把我们班锻炼成一个团结战斗、坚毅顽强的集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我当班长的四年间，年年送老迎新，进出我们班的战士近30名。其间刘化远的父亲、鲁达瓦的母亲，还有我的母亲先后来队探望，全班同志如见亲人，一拥而上，热情接待。山东高唐籍战士姜玉武，眉清目秀，热心勤快，从我班选调到连部当通讯员，后来到营部汽车班，在一次驾车执行任务时与火车发生意外相撞，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贺兰山。我班一位从青海省互助县入伍的老兵在深夜持枪站岗时因为家庭婚姻问题欲寻短见，被及时发现阻止，全班同志都主动关心他，苦口婆心做工作，热情捐款送粮票，帮他支招出主意，促使他回家探亲时妥善处理了问题，安心回到部队，年底复员时，他拥抱全班每个人，依依不舍，车开时放声痛哭。蒙古族战士鲁达瓦，1971年从额济纳旗入伍，他有很多本民族的性格特点和生活习惯，在部队的大熔炉里他百炼成钢，从草原牧民变成合格军人，后被选送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民语系深造，成为家乡公、检、法都经历过的领导干部。我班连云港籍战士李广生，选调学开车，在为宁夏固原灾区运送救灾物资时，意外触碰高压线起火，危急时刻他英勇无畏驾驶燃着熊熊大火的汽车远离居民区，一路狂奔，把正在燃烧的汽车开进了一个大水塘，自己受了伤，但避免了重大损失，荣立二等功。

连队每年都会从优秀班长中选拔提升干部，班长一般当到一年到两年，如果提不了干就安排退伍。连队里好多班长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因为超龄，陆续退伍。经过民主投票，支部推荐，上级考察，连长指导员欣喜地告诉我，营党委已经把我上报到师机关准备提干当排长了。然而一段时间过去，和我同时报上去的同志都批下来了，而我却了无声息。接到军官任命的同志兴高采烈，脱下士兵服，换上干部装，或进教导队深造，或请假回家相亲，我追问是什么原因对我不批，师机关答复说组织掌握情况个人不能随便打听，让我端正态度，正确对待。我只好继续谦虚谨慎，埋头苦干。半年以后，又上报一次，师机关还是不批，父母来信让我年底复员回家准备上大学，营里高旺政委找我谈话，叫我不要沉不住气，下次他会亲自把提升报告送到师机关，一定要找师首长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

四年班长当下来，眼看还要进入第5个年头，年轻同志陆续成了我的上级，我成了老班长。老班长在连队是个重要角色，是连长指导员特别倚重的骨干，德高望重不说，人人敬畏倒是，老班长在连队发挥模范带头作用时能够一呼百应，在一些场合老班长发话大家都习惯认可，平时能从指导员口袋里掏烟抽，连队杀猪了连长能叫着一起啃猪蹄。其间我多次被派到到石嘴山、银川、青铜峡等地训练城市高炮民兵（另见《芦旭：民兵训练记事》），高炮业务日渐娴熟，这一天我正在炮场为全营新班长上射击指挥课，邱营长过来示意下课，他告诉我：“你现在去找高政委，你提干的事可能麻烦了。”果然，高政委神色黯然地告诉我，在师机关里打听了，不批准你提干是因为你的家庭历史有问题，别说提干当排长，当兵都不行，这谁也没有办法。我感到奇怪，连忙告诉高政委，这肯定是搞错了，我家不会有问题，我父亲现在就在领导岗位，级别比排长高多了。高政委觉得有道理，当即让我写个情况说明，气鼓鼓地拿着直奔师部而去，据说还拍了机关的桌子，师机关经过调查，确实是搞错了。

有道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机关工作的粗疏，让我的排长任命迟到了两年。

2019年6月23日

1972年12月摄于宁夏贺兰山高炮三连驻地

1972年12月在宁夏贺兰山高炮三连驻地与时任二班长王统一（左）、战士张兆义（中，二等功臣）合影

1972年9月，我和千里迢迢来部队探亲的母亲在宁夏贺兰山高炮三连驻地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