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镇——雷达

雨田

<p class="ql-block">三年困难时期,我在省城饿得受不了,偷偷跑回新阳镇,其时满目荒凉,炊烟断绝,时见浮肿者卧倒路边,饿死的人很多;大嫂也饿得面色发绿,脱了形,却不顾儿女的哭闹,给我烙了高粱面馍。我看见,为了一家人活命,大嫂在拼命织布,并在山下开荒。那时扒火车,跑陕西,或下武山,用土布去换点粮票或粮食是一条重要的活命之路;但危险,东西常被没收,遭毒打,被轰下火车。我亲眼看到的一幕是:半夜,大嫂一层一层地往自己身上缠土布,缠到最大限度,人呈庞大圆锥体,头都不能转侧,下蹲更难,然后用衣衫裹好,挪着身子去扒火车。</p><p class="ql-block">我无法想象,眼下是数九寒天,她纵然躲过检查,该到哪里,该怎样卸下身上的布?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啊。一次在陕西,她用土布和一件旧皮袄换得一些粮票和一小袋面。不料这家人忽然要她留下来当“女人”。嫂子哭着说,我家有哑巴男人和快饿死的儿女呀,陕人却不放;其人与嫂子在土炕上“相持”了很久,实为一场搏斗,陕人竟不敌。嫂子趁势扛起面袋夺门而逃,不顾恶狗追咬,连夜扒上运煤的货车。</p><p class="ql-block">  清楚。团部设在阎家场,连部就设在我家。解放军改善伙食爱吃粗粮饺子,用木桶装,每次总不忘用马勺给我盛上一碗。但春节之夜却出了大事:那晚军民联欢,院子里吊着汽灯,军队演一活报剧,剧情高潮时,“革命者”要用枪“打死”“叛徒”。谁知那天枪里有真子弹,砰的一声,对方真的被打死了。当时一片混乱。死者被用门板抬向团部急救未果,而开枪者当即被控制起来,就关押在我家的小耳房里,日夜有人看守。第二天,被打死的那位文化教员装进了棺材,在广场隆重举行了追悼会;而那个开枪的人,一周后在山根下被枪毙了,定性为故意杀人。这支部队的老战士们,料应记得这一段公案。</p><p class="ql-block">  对新阳镇而言,最欢腾的日子莫过于1951至1953年修筑天兰铁路了。因“新阳火车站”定位在王家庄,筑路大军便驻扎在王家庄、赵家庄周围,全是帐篷与板房。一时,天南海北口音的铁路员工涌进小镇,约三千人的大自然村王家庄也骚动起来了,整个村庄像过节般兴奋。小贩们的数量激增,而打扮入时的姑娘们常常在工棚附近勾肩搭背,嬉笑追逐,深夜不散。当时,开凿安林山隧道是一场大仗、硬仗,牺牲过多人,终于成功了。</p><p class="ql-block">“试通车”的那一刻是终生难忘的,男女老幼全跟随着火车跑啊跑,一个个跑得喘不上气,有人跑掉了鞋,直追到火车钻进隧洞。那时,“铁路上的人”是穿四个兜儿制服,别钢笔,戴手表,用多节长手电筒向夜空中扫射的人,令人艳羡。嫁给铁路工人,也成了农村姑娘改变命运的契机。依我看,天兰铁路的修通固然是西部工业化的前奏曲,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爱情的胜利。甘谷女子、天水女子,成为铁路眷属者最多。</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就是这样随着记忆之舟滑翔着,起伏着。像这样的事我还能想起不少。小时,在阎家场的戏台下,因我说的是兰州话,村里孩子用好奇的眼光看我,齐声有节奏地喊“兰州娃”“兰州娃”,视我为“怪物”,想接近又不敢,便互相推搡着想挤倒我。可我很快学会了天水话,隔阂渐消。我的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管其他人回老家否,我是必须要在寒暑假回来的。那是当年我婆(奶奶)规定的。因为我哥是哑巴,残疾人,我成了雷家唯一靠得住的继承人。</p><p class="ql-block">老家的生产队居然同意给了我一份自留地,直到我大学毕业北上,才注销了。何能如此,我至今不解。不过,比起许多趣事来,最难忘的还是人。单从自然条件来看,或以为新阳镇很富庶,其实这是错觉,这里地少人多,资源有限,仅靠传统农业维持着,低收入,高消费,以至近几十年来,人们一直在下车时人乌黑得与煤炭无异,当然也就躲过了检查。嫂子说,她再也想不起那是陕西的啥站啥地方了。</p><p class="ql-block">  1966年春天,甘肃农村搞起了极左式“社教”,我家的中农成分忽被“补划”为富农(1977年又平反),平生好强的大嫂可吃苦头了。这个最穷苦的贫农女儿、童养媳,不得不顶起“富农婆”的帽子。她经常被扭去游街,干苦活累活,半夜也不让回家。后来才有所松动。我回去过一次。让我看不懂的却是,每次游街后,嫂子扔掉绳索木牌,抹去伤痕污渍,赶紧生火做饭,还说说笑笑,像没事人一样,与城里牛鬼蛇神的愁苦状迥然不同。我更看不懂的是,村人并不嫌弃大嫂,每天来家问事者、聊天者、托她介绍婚姻者仍不少。我甚至觉得她这个“四类分子”威信不低。</p><p class="ql-block">  大嫂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女性。她对我无私的爱是我一生难忘的。是的,她只是一个微贱的农妇,但她从不胆小、怕事、忍辱、畏缩,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永远打不倒的精神。这就是我特别想说出来的感受。多少年来,每当我遇到逆境,挫折,或自认受了委屈,或无端烦躁时,就会想起新阳镇,想起大嫂,会慢慢“凉”下来。我也许还会自嘲:什么级别,什么头衔,什么专家,你不就是大西北来的一个傻小子吗?</p><p class="ql-block">  1991年老家来信说,嫂子病重,是肺气肿;1992年冬天,她走了。接到电报时已办完事了,我没能也无法回去。她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想不到我们之间就这样阴阳两隔了。其时,她的孩子星散各地。她一走,雷家就完全衰落了。听说我家的老院变成了空院,蒿草长得比人还高,狐兔出没,正房塌了,门楼也快倒了。据说现在这样的空院在老家不少。我曾在梦中惊醒过,回想梦中的大嫂,她还是挽着老式发髻,穿一件斜襟的青布褂子,还是一张高颧骨的脸,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闪亮,抿着倔强的嘴角。</p><p class="ql-block">  我已很久很久没有回老家了。听说河滩地早不种高粱了,也不种小麦,而是清一色地改种杏子、苹果和葡萄,传统的农民早就转型为新式的果农了。其中“红跃杏”和“花牛苹果”是名牌,但仍然卖不上好价钱。我最喜欢的水磨坊早消失了,因为它赶不上电动磨面机先进,现代化的粮库也不需要它。至于老式的手动织布机,只能到博物馆去找它们的踪影了。渭河依然滔滔不息,却再也没有草桥、铁索土缆车和老渡船了,钢筯水泥大桥把南北变为坦途。</p><p class="ql-block">  新阳,新阳,我真的该回去了;可真的回去,我该住在哪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