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条

礼花

作为本案的主办检察官，我认为王永强的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正当防卫。我的结论是无罪，不予起诉。

在办理本案的过程中，我找到了22个与本案类似的判例，无一例外，全部定为故意伤害或故意杀人。目前这份涉嫌故意伤害致死的审查起诉报告，在法律层面上没有任何问题。推翻它，就是推翻之前无数类似的判例，我也知道这对全国的司法系统的影响有多大。

三年前，我就是遵循司法贯例，将一起介于见义勇为和故意伤害之间的案件办成了后者。我不断地说服我的当事人要接受法院判决，不要上访，不要闹事。可正是这个遵循司法贯例的判决，让他送了命。

他女儿是个未成年人，孩子抱着她父亲被货车撞扁的头盔，泣不成声。孩子哭着问我，我爸爸错在哪了？对他的判决公平吗？对于一个没有母亲，又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你看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你会怎么说？你能说什么？我觉得多说一个字，都苍白无力。我没有办法拿着法律条文逐字逐句地给她分析，我也说服不了我自己。

王永强的女儿娟娟，也是个残疾人。这是她写给我的纸条：“我爸爸是个好人”。那就请你们告诉我，我如何跟一个五岁的残疾女孩解释这一切？我说这是我们的司法贯例？改变案件定性的阻力很大，虽然我非常同情你爸爸，但是我还是要把他定为杀人犯。十几年之后，娟娟会长大，当她再看到这个纸条，她还认为她父亲是个好人吗？

5岁的娟娟，还有刚才我当事人的女儿，她们都是未成年人，都会长大，会步入社会，那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究竟是把怎样的一个世界交到她们手里？

王永强的老婆郝秀萍跳楼之后，有人跟我说过这样几句话，她说，一个母亲，为什么会扔下她狱中的丈夫和五岁的残疾女儿去跳楼，为什么？因为她绝望。她对法律的绝望，对我们的绝望。如果我们不能给她带来希望，那我们就不配穿这身衣服。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办的不是案子，是一个人的人生。

法律的权威来自哪里？难道不是老百姓最朴素的感情期待吗？

最近，我们家出了点事，我儿子为了制止一起校园霸凌，把对方打伤了。为了不留污点，能让他顺利考上大学，我三番五次地求对方高抬贵手，把这案子撤了。以致于我媳妇气不过，出手伤人，触犯了法律，被拘留。我儿子问我，我制止校园霸凌错了吗？我错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他错哪了。

就发生在我们家这件事，我就在想，公平、正义，对老百姓是多么的重要，又是多么难以做到。

都说一次犯罪，污染的是一条河流，而一次错误的裁判，污染的是整个水源｡

什么是公平正义？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打心里都很同情王永强一家的遭遇。那我们就让这个同情埋在心里吗？其实，法律是什么？在老百姓那很简单，就是公不公平？都知道打官司难，打官司贵，那老百姓为什么还要打？不就是要公平公正义吗？

我知道，改变一些事情很困难，追求公平正义要付出代价，但这个代价要由谁来承担？老百姓吗？难道要让他们用自己的命运，用整个家庭的命运、甚至几代人的命运去承担吗？

我们手里的这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一共452条，56681个字，从头到尾不就是4个字公平公正吗？难道这不就是老百姓想要的吗？如果我们不能替他们说话，替他们讨个公道，要我们检察官有什么用？

什么是法律？是天理、是国法、是人情。我不相信没有天理的国法，我也不相信没有人情的天理。我希望大家摸着自己的心坎说话，作出无愧于良心决定，用真正的公平公正去回应每一个老百姓的诉讼，去回应他们的情感，去回应他们最朴素的期待，让天下每个人都明白这件事，让坏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好人出手的代价更大，法不能向不法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