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刘姥姥

乾隆十四年以后

《红楼梦》，以1987年的版本为电视剧绝版，沙玉华老师演绎的刘姥姥，更是毫无争议的绝版之绝。初登场，在第三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老人，不同一般，第一面只觉得声高音确、微却不卑、硬而不生、敏察言色，观感是粗糙的庄户人，观后感才逐渐透出繁多“有节”的高超、让人崇敬。

全是“怯”，整个人怯，整个人的状态都怯，开场音乐基调滑稽、旋律搞笑，不见扬尘飞土，来自土地的气息已经跟随着刘姥姥朴素真实的肢体动作扑满屏幕。她越是纠正板儿，反倒越有认真的拙感，拙得很有“力量”，也与荣国府格格不入。困难过活之下，讨得王熙凤赐给的一些钱，实际这些钱确实助她渡过难关。

过年的时候也买两张画，常说，能去画上转转，也值了。庄稼人不忘恩义，第二次到访，刘姥姥专为致谢，进到了“画里”，元妃元宵省亲后荣国府成了大观园，因而这一趟名为“刘姥姥嬉游大观园”。

第三次，公府末路，大厦已倾，厚地高天，茫茫苍白，无力无助之中，绝境绝望之时，刘姥姥突然出现，下监探望故人，痛泪交加，雪中炭炽。

少年、青年、中年，三个阶段看刘姥姥，感受各不相同。少年看她，看得慌张，注意力大多被吸引在情节中的“尴尬”味道，觉得这老人家讨得接济，大约不会复返，即便复返亦必再讨接济。青年看她，看得仔细，体会到不仅是“讨”，尴尬情节内含有不自甘卑微的意思潜在，问答回对，粗是粗些，而不鲁莽。如果是自己，怕连府门都进不去，被人问不到第二个问题就要溃败，所以心生些许敬佩。中年看她，看得冷静，此阶段上，之前无从归类的“些许”敬佩有了安放，承认求助，领受接济，不事虚遮，记得恩义，见在行动，后有答谢，厚报何厚，挽救性命。人生的况味，中年以前品咂不出，中年以后才会逐渐体察觉知，刘姥姥的品质，最贵重者，在于顽强，进府被盘问、拜见又问对、二进受戏弄、家宴陷酒令、吃茶遭嫌弃、……，她所遇到的每一个戏耍环节，老少都笑她，看了多少次，始终觉得一半是肆意娱兴一半是拿她取乐，后一半最少在五成，富贵贫贱的阶级分别显得直白而且差异巨大，她自己是真的毫不介意，贾家人是真的以她为乐。繁华落尽，当时穿透式的笑再也没有了，只剩愁苦，出声多是哭声，反观刘姥姥，一直健朗，克过艰难险阻，挽救了贾家的后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如此，侠客之行，刘姥姥的义举，正具有这样的意味。得知巧姐被贩卖流落到瓜州，当即决计豁命相救，查访到下落，又卖房卖地，将孩子救回。

智若愚；连宅邸都是“敕封”，即使没有轻贱穷亲戚的意思，也自带出了骄傲的高贵，从观者的第三视觉看，有自作聪明的感觉。刘姥姥的状态是，看着笨，话不笨，气节以及根据隐含在客套与勉力中，造成愚笨的观感。有所求，不急于先发，后发从容列叙，浅淡了似乎会一味陈情的煽动感，倒有尊贵的迟重风范，如此错位体会，细察时得。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刘姥姥是静观者。

庄如佛；及至她探望已陷落牢狱的姑奶奶王熙凤，看容貌，老是更加苍老，华发白眉，神态已然安泰从容。牢门外牢门内两次打点狱卒，荣国府尚繁盛时贾母那样雍容大气的神韵，仿佛附着在她的身上。老祖母太平享荣的岁月里，阖府上下尊为祖宗，是全体的凭仗与底气，公府转下末路，被贾母往昔呼作“老亲家”的刘姥姥，在风烛之年，倒见英武，与《金刚经》所记载的“勇猛精进 志愿无倦”一样使人叹绝，似通为佛。花开的佛，意念里的佛，并不形象；见性的佛，可触及的佛，慈悲活现。

韧似练；帮人，属于力所能及尽力而为之事，救命，连同自己一并拼上未必成功。区别在于，前者根据能量、量力以行不为过，后者卯尽所有、一息尚存倾此息。末了，刘姥姥救回巧姐，付上房产田产，完全没有了生产资料，日后的过活她首先没有想。非常情形之下，“不计后果”也需要极大韧性，渡不过“近惨”的艰难关口式的不计后果是轻率浮夸的，韧比柔练，柔而不断，软却顽强。

行已侠。言不必豪，勇为义举。刘姥姥的“勇”，逾越了纯粹的勇敢，而是前述勇猛精进的勇。侠客，不计功与名，一念既定，不复更改，直往所向。孤老太的能量能有多大？拼了她的所有能办到什么？能量有限度，办不了大事，但是她根本不会犹豫于此，得知巧姐在瓜州落难，立即与板儿前往瓜州，苟能如此？竟然遇到此时业已身为出家之人的四姑娘惜春，家园遭受劫难，刘姥姥双手握住她，急告家园变故，四姑娘不以为然、并无反响，不承认是自己，置于事外、置于世外，令刘姥姥一个受恩之外人错愕失落，姥姥不姓贾，只因滴水前恩，图报时断然不会点点而已，苟能如此？

荒唐密言满纸乱，繁华摇落，可怜；

辛酸声泪下斑管，人情世情，可叹；

作者固痴叙遗意，难于割舍，可悲；

尽头正解在一刘，粉浮糙真，可敬。

(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