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的雨水鱼

奔向中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个人在记忆里都有一些幸福片断,哪怕是在最贫困窘迫的时期。每每想起,就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浑身温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当“雨水”节后,雨水就像扯不断的线连连绵绵,雨水鱼像一枚枚梭子穿插其间,江水泛滥着闪闪烁烁的银光。我知道我的幸福日子来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词典里是没有雨水鱼这个名字的。在词典里雨水鱼大名凤尾鱼,一个极美的名字,据说鱼如凤凰尾巴一样美丽。可是老百姓孤陋寡闻,只是觉得它总是踏着“雨水”节奏如期而至,从未爽约,比人更守时守信,于是就称它为雨水鱼。对其中奥秘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而我已隐约猜出它是为我而来,可我不想说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天近午时分,一阵脚步声夹带着一股腥味飘进了门。我知道我的幸福来了。二舅婆挑着一双已卖完雨水鱼的空担子晃荡着出现了,空担子里永远留着一串挑出来最大个的雨水鱼。她是外婆的弟媳,却按低一辈子女的辈分叫外婆为大娘娘。寒暄几句,外婆照例要留她吃饭,她总是说很忙很忙。她递上雨水鱼也递上我的幸福,然后匆匆告辞而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稍息我的味蕾早已蠢蠢欲动,厚厚的锅盖也遮不住蒸架上雨水鱼的喷香蜜鲜。那时不能保证天天有饭吃,至于肉包括鱼也是过年过节偶尔有之。多亏了两位舅公的罾排,才使得我在一段时间内尝到生活的甜蜜。雨水鱼可比鲦鱼好吃多了。去除肚肠与腮也方便,只须用手一掐一拉,立时干净。雨水鱼可清蒸、煎吃和油炸,后两者要用宝贵的油,故我家多是清蒸,只须滴上那么一滴眼泪般的油就鲜美无比了。而吃也方便,用筷正反面那么一撕,两爿鱼肉就砉然而分,肉与骨像有仇似的将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只剩头和一条完整的脊骨。肉进嘴巴,嘴巴毫不吝啬地唱着赞美之歌。我吃得飞快,嘴巴刚起动眼睛就已盯着盘里剩下的鱼,鱼将我的眼睛塞满,我像个腐败分子总想多占多吃。这时父亲的筷子从天而降,用力敲在我筷子的上半截以示警告,像个纪委监察干部。当我悻悻地离开饭桌,嘴巴仍然像小狗一样巴咂着,然后我看见邻居的小伙伴羡慕地望着我的嘴巴,也像小狗一样巴咂起来,顿时我昂着头挺起胸,就凭我经常吃到雨水鱼这一点,其身份地位也不是他们可比拟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乎我想去看看舅公的罾排。舅公家住在离我家十多里的江边,两个舅公各有一个罾排,农闲时就在浦阳江里捕鱼。那时不用办捕鱼许可证,江里鱼也多,搞个副业能增补家中收益。过了“雨水,”大地母亲的肥沃土壤像哺乳期的乳房肿胀得不行,丰润的汁水四面八方汩汩汇入浦阳江,生活在淡水海水之间的雨水鱼,借着潮汛从钱塘江逆流而上,到浦阳江来完成它一段生命历程。浦阳江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画了个弧形,一片江滩又将弧形挤成一段鱼肠,这里便江窄而流急。舅公的两口罾排就在此并行排列,如在战场上那样严阵以待。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一只尖角小船向罾排驶去,舅公的浆法出神入化,看得我眼花缭乱,几十年后我看奥运会的单浆划艇比赛,似乎也不过如此。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征得舅公同意后划了一次,尖角小船像欺负我这个陌生少年不停地转着圈,就像我欺负陀螺不停地让它转圈一样。我想水中的雨水鱼一定笑死了,叽叽喳喳,只是我听不见而已。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罾排是用数十根大毛竹串着固定在一起的,类似现在景区飘流的竹排,不过体量大了几倍。前半部分用两根毛竹交叉起来然后四角系上罾网,毛竹尾端拴上重物,运用杠杆原理来起落罾网。后半部分搭个毡棚,作睡觉烧饭日常生活之用。一个罾排,就是一户人家,一种生活,一个人生。 两个舅公的罾排是系在一起的,有点像火烧赤壁的连环船,而其实是便于两个舅公在晚上能轮流睡觉。我的兴趣可不在此,我喜欢罾排开开阔阔像晒场一样的感觉,在水上独一无二的“晒场”上,我欢喜雀跃翻滚叫喊。这时舅公悄悄告诉我,不能这样的,因为雨水鱼很聪明,它们的耳朵比狗还灵,很远的地方也听得到动静,还能听懂人的话,于是它们就会跑得远远的。我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更想过幸福日子,于是我不再吵闹,走路变得轻手轻脚,连呼吸也仿佛气若游丝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舅公的话果然没错。雨水鱼中了我的计,我看见罾网起来了,银色的雨水鱼在网里乱跳,鱼尾像片片洁白的羽毛,在空中进行涅槃前的狂舞。随着罾网脱离水面,羽毛融成一个大雪团,在网的底部涌动着,舅公拿一个长杆网兜一耸,雪团尽入兜中,然后罾网又沉入水中。而雨水鱼早力竭而死,它痛快地生,痛快地死,它壮烈得像个烈士。它的牺牲成就了人们,成就了我。二舅婆蹲在旁边把雨水鱼穿成串,不用称的,全靠感觉,一串刚好一碗能卖一毛钱。二舅婆把鱼穿得飞快,飞针走线似的,而串线却是一根根最普通的稻草。有时人们的幸福往往伴随着简单。而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在网鱼过程中罾网将起未起之时,那时心里特紧张,特忐忑,紧张忐忑是因为期待,就像一个悬疑故事期待揭开谜底,就像一个高考生期待揭晓分数,就像一个登泰山者晨雾中期待日出,仿佛网起的不是雨水鱼,而是一种希望。以后我逐渐知道,这种叫希望的东西伴随着人的一生,人是靠希望才能活着。为了寻找这种感觉,有一次我偷偷地拉住拴着重物的绳子,想把罾网拉起来,结果我像一只小猴子挂在树干上,罾网不动分毫,最后还是靠舅公过来帮了忙。我想我得快快长大,幸福不能光靠别人,还得靠自己创造。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雨水期终于过去,雨水鱼渐而稀少,舅公们的罾排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的幸福日子也就到了头。我整日无精打采神形委顿,一颗心像被无数雨水鱼穿得千疮百孔,我只能掰着指头盼望来年的光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半个世纪过去,身处县城的我再未看到过吃到过雨水鱼。某日上菜场,发现了一小篮雨水鱼,摊主是我老家人,鱼从我老家江里捕来,说现在江里已极少有雨水鱼,即使在雨水季节,不知何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0二一年九月</span></p>